【丹枫中心】丹枫你房间好黑啊/致郁向无
“丹枫,你房间好黑啊。怎的不点灯?”
龙隐约听见朋友的声音。轻快的、灵动的,伴随着铃铛清脆的响。于是他在浓到密不透风的黑暗中缓缓抬起一点下巴,就着门被大开的动静,慢慢地向好友解释:“一时不慎,落了伤。此刻目不能视……也就没有点灯的必要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炸在自己耳边;他几不可察地竖起一点尾上的软毛,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看不见,却仍在脑海中描摹出了狐人少女颠啊颠地闯进来的模样——狐人的大尾巴放松时会无意识地摇摆,一个没有看紧,就要扫掉他桌上珍贵的摆件和花瓶。
“什么?目不能视?!”白珩惊呼。丹枫几乎看见了她抖动长耳朵的样子。
“嗯?是怎样的数路,竟能伤你?”接着又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先是含着一分不易察觉的急,而后又变成了轻松的揶揄,“……饮月,你近来怕是整日沉于案牍,叫武艺退步了。”
丹枫静静地听着,毫不费力地想象出那个坚冰似的剑首。镜流很少关心什么事,掌中剑算一样,白珩算一样,他们三个大男人么……各算得半样。其余任何,再入不了剑首的眼。
今日她竟舍得关心上一句,倒叫他受宠若惊了。
“偶然罢了。你若不信,待我痊愈,我们再来比过,”丹枫极轻地笑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这副样子……今日便不为你们准备茶水了。”
他连茶在何处都摸不到。
白珩大大咧咧地接茬:“没事没事,我们自便啊,自便。唉,丹枫你把好茶都藏哪儿啦……”
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丹枫听得微微皱眉,欲言又止一阵,又道:“……门边架子最下边存着好酒。”
言下之意,以白珩那点儿只会将水烧热然后倒进杯子里把茶叶冲开的手艺……就莫要祸害他的好茶了。饮月龙尊能屈能伸,何时该缴酒消灾,他还是明白的。
白珩喜欢他的藏酒远胜过喜欢他的好茶。他这话音一落,那头毕毕剥剥的翻找声就歇了。少女奔向他的酒柜,片刻后循着香气拖出个坛子,嘿嘿一笑。
“嚯,藏了百年有余的方壶醴泉酿!丹枫,你舍得给我们喝这个呀?!”白珩雀跃地抱紧了坛子,“小应星和元元都还没到呢,我们先喝不好吧……”
话虽如此,他听见了封泥被拍开的声音。
“无妨,他们很快就到,”镜流熟门熟路地给她台阶,“我等先摆宴,未尝不可。”
丹枫坐在原地,听朋友们叮叮当当地忙活。应是带了吃食的,他闻到了香料和酱汁的气息;混着清列的酒香,一股脑地往他鼻子里钻。他似乎有些向往,循着香气挪了一寸,而后又突兀地顿住了。
“这么说来,应星不是住得近吗?怎的他比我们还迟!”白珩语中带笑地抱怨,“不会是又在屋里折腾他那图纸,叫他来吃酒,他转头就忘了罢!”
“不无可能……”镜流接道,“前几日他不是说去了一趟幽囚狱,见了止戈的零件,约莫又是有新想法了。”
“哈哈,那过些日子云骑们得有新花样玩儿喽!”
“……”
丹枫静静地坐着,他想应星恐怕会来得很迟。他们因为一些事情刚刚吵了架……镜流和白珩还不知晓。
但是,是什么呢?
他突然记不起来了。
丹枫嗅着空气里佳肴美酒的香气,恍然间似乎觉得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略有急促的呼吸;在逼仄狭窄的地方有什么在尖叫,含着血地叫他停手!——是什么?
……有余毒在干扰他的精神。
丹枫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要被那些动摇。于是所有声音就又都回来了。
“哎丹枫,你这醴泉酿淳得很,来一杯否?”姑娘们问他,“到那两个过来,这温好的酒怕都要凉了。”
“——谁说的?白珩,是不是你?”
吱呀一声门响,男人低哑的声音传进来,伴随着一股铁器的金属味。丹枫抬起头,看向黑暗深处:“应星。”
“哎。我可没来迟,踩着点儿呢,”应星应了声,亳不讲究地拖椅子坐下,“景元呢?还不来?”
丹枫叹道:“是啊,就差他了。”
应星似乎并不生气,没有要跟他计较上一场争吵的样子。这很好,丹枫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听见声音从四方传来。推杯碰盏的清脆声响、木箸与瓷盘的叮当碰撞,夜风徐徐,窗外有水栖的夜禽不时鸣唱。
“止戈虽是数千年前的金人元型,有许多设计却仍然很超前。我不理解为什么仙舟人要放弃它们,明明妙不可言好么!”应星一如既往地对手上的项目喋喋不休,“这些设计还可以发挥余热,这罗浮工造司简直是抱着金饭碗要饭……丹枫,你那击云有空给我片刻,我再给你加几个功能。”
“……”丹枫欲言又止,“我不需要它变成金人……变成浮游炮也不需要。”
白珩接茬:“唉我要我要!快把我的反曲弓改成可以变成浮游炮的!”
“成啊,小事,”应星一口应下,“明日送到我那儿,给你装个最新款的。”
“你此去又是三年,跑到哪儿去了?”镜流向着兴致勃勃的狐人少女问。
白珩便解释:“我之前听闻星穹列车百年前曾在凡纳尔星系停靠过,便去了一趟,看看能不能寻着列车的线索。那儿的确是个好地方哪,被开拓者们与宇宙外的世界串在了一起,却也没有被其他文明过多打扰。因为地表温度太高,几乎所有原住民都生活在地下——我去瞧了,他们的地宫简直修得精美绝伦!……只可惜没能找到列车的线索,小型星槎还过热了。唉,倒霉……”
镜流道:“你同长生种厮混久了,才觉百年不长。”
应星道:“百年?百年都够我从出生到入土了!”
“可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你都一百七……呃,还是一百八十了?”白珩雀跃道,“而且你还没有老,说不定能活得和狐人一样久呢!”
“……”
“……”
声音再一次消失了。
丹枫沉默着,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他仿佛听见了男人若有若无的,年轻却疲惫的声音。
“……是丹枫做的,”应星道,“是你做的——丹枫。”
无数混乱而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龙白花花的脊椎迅速增生膨大撑破培养罐、巴掌大小的龙鳞卵突然炸开飞迸出血浆和变成薄片的组织、他提着枪向■■走去没有遭遇任何反抗只是……一双混浊的眼睛含恨地瞪视他来的方向。明明这双眼睛的主人应该什么都看不到的。
于是丹枫偏了偏头,反问:“这不好么?……”
没有人回答他。
丹枫动了一下,鳞片与青石砖墙面刮擦,结实的珊瑚金锁链被他拽得哗啦一响。他的龙形太大了,而这间八尺见方的囚室里除了他,还要额外放下三枚一人多高的持明卵,便显得更加逼仄。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剐蹭让他掉了一地的鳞,他在黑暗中睁开一线苍青的龙眸,瞧见面前一尺有余、隔着一排铁栏的地方,站定了一对眼熟的靴子。
龙抬眸看去,有些惊喜;但他仅剩不多的体力不足以支持他露出「惊喜」这种表情,于是他只是抬了抬角质的眼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喜悦一些。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丹枫道。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的意思是想要景元救他出去,但景元并不这么想。这条龙想把他也变成一颗持明卵,即便他现在被几十根成人大腿粗的链子捆在幽囚狱、与自己中间还隔着二十多根寒铁浇筑的栅栏。
是持明方面的主意。不是这样的配置,根本拴不住龙狂晚期的饮月君,据持明族内机密的记载是这样的。这便是丹枫即便只是杀了三人,却仍被押进了囚禁重犯的幽囚狱底的原因。景元再是神机妙算也算不出前几世的饮月龙狂时是怎么办的,于是在这件事上,他失去了发言权。
“……我来见你最后一面,丹枫哥。”景元看着那头龙说。
锁链响了一声。龙歪了歪脑袋,好像在思考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元便慢慢地、依依不舍地跟他解释:“今后,我再也不会来了……直到你蜕生完毕,我来接你的下一世。”
他已经是将军了,告别的时候声音不能抖。
景元认为自己做得还不错,但那头神志不清的龙却咧开了嘴,朝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
“别哭……景元,”丹枫笑道,“你是最后一个……你是最后一个了。”
“……”
“你且等。我们去接你……好不好?”
在场的狱卒和云骑听见这么一句,登时心中警铃大作!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保护将军!”,景元便被架着推出了幽囚狱,他只来得及越过护卫们看了丹枫最后一眼——那头不死心的龙还在看着他,眼里的渴望和爱意几乎要凝成雨水滴落出来;可他其实并不害怕,他便那么发着呆,看着龙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了幽深的黑暗里。
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罪囚饮月君丹枫,罔顾人伦,手刃同袍三人。其中有当代百冶和剑首,罗浮仙舟因此蒙受重大损失。
现,判无期幽禁,断食断水,直至其虚弱蜕生,还归古海,来世不咎。幽禁期间,禁止一切无关人员及将军探视,避免刺激其精神;如有靠近牢房的必要,需噤声,切勿在其五十尺内提及其相熟的任何名字。
龙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干瘪,在某一天完全不动了,于是狱卒们打开牢门,踩着龙的皮肉和骨头,去找那枚新蜕生的持明卵。
那是所有参与搜寻的十王司人员再也不愿意回忆起的片段。他们中有不少曾经与饮月君一同上过战场,见过战阵上方游动的美丽巨龙;而如今他变成了庞大的、挂着龙鳞和龙皮的骨架,盘虬曲折地塞满整个囚室,龙骨紧紧地盘着三枚卵,恶臭从卵的破口处散出,那是尸体腐烂的臭味,叫人几欲呕吐。
强烈的反差与悲哀,让一部分彼时身处囚室里的人们不得不在事后接受心理干预。
特别是负责处理那三个永远不会孵出来的持明卵的狱卒——他们敲开破破烂烂的卵壳,被扭曲折叠的尸体便滑了出来。完整的成年人被饮月君仔细地拆解、折叠,像是叠衣服一样小心地「收」进了持明卵中,还裹上了已经看不清颜色的滑腻蛋液,经年之后,腐烂得臭不可闻;狱卒们几乎要配备放毒设备处理这一切,与龙蛋腐朽在一起的龙皮和龙骨需要用锯子才能锯开。
他们清理了整个囚室,没有找到地担心景元变成那样。但好在,如今他还没有找到令他不安的迹象。
白色的猫儿像上回分别时那样蓬松、干净、温暖,在鳞渊境洞天不那么强烈的日光里毫无防备地酣眠,好像睡在家中一般安心。
丹枫静默地看了半晌,而后极浅淡地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拾了另一本医术,坐在案几对面翻看。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龙尾探到了景元随便摆着的猫尾巴旁边,和软毛贴在一起;而柔软的龙鬃和云朵样的猫尾巴毛亲密地拥在一处,不知在什么时候彼此打了结……
景元醒时,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龙尊抱着胳膊坐在他对面,地往丹枫怀里挤;却不知龙尊实在有些抱不下他——他已只差丹枫半个头高了,硬要窝进来,必须弓着背、缩着手脚才行。即便如此,丹枫也只能双手并用地环住他,还得用尾巴帮忙护一护,才能使景元不至于倒进池水里。
这让丹枫觉得有些心理落差。
八十年前景元还是个小猫崽子,脑袋堪堪到他的腰,蹭过来问他看没看见自己的师父,他顺便就能把手放到猫脑袋上揉两下。……怎么忽然就抱不下了呢?
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给景元做了个简单的清洁——他自己已洗过了,叫景元到浴池来,就是要把猫也洗干净——虽然他没有洁癖,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讲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