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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债

 

腊月二十三。

无常镇,往生客栈。

楚晚宁醒来见到的是薛蒙。

“师尊你醒了,喝点粥吧。”

楚晚宁只觉得有些头痛,他揉了揉脑袋,神情恍惚“我怎么在这?”

“昨日夜里,有人留了纸条告诉我你在客栈。结果我下楼一看,你果真在。”

薛蒙坐在榻边,将手里的清粥舀了一勺,递到楚晚宁嘴边。

“我自己来吧。”

楚晚宁从薛蒙手里接了粥,脑海里一直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他和踏仙君昨日出门踏雪,看红梅,系香囊,踏仙君说要送他一份礼物。

接着就是满城烟火落下,璀璨如星河。他们在树下对饮,从来千杯不醉的他,昨日不过半壶,却恍惚地醉了…

楚晚宁恍然大悟。

是踏仙君。

原来他真正要送他的礼物,是自由。

“师尊,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薛蒙垂着头,睫毛下遮住噙满雾气的眸子,里面逐渐泛红,氤氲成片。这些年他成熟稳重了许多,可在楚晚宁面前,他似乎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委屈的孩子。

“对不起。”

他为没有及时救出楚晚宁而道歉,眼泪顺着脸颊砸到地上。

无人知道,昆仑山上,他亲眼见到楚晚宁闭眼的那一刻,恨不得立刻自绝于前。

楚晚宁看着薛蒙,当年的少年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劲松一般,他掏出怀里的手帕,像从前般给薛蒙擦脸,

“这么大人了,哭什么。”

他轻轻地拍着薛蒙的肩膀

“这些年,辛苦你一个人了。”

晌午过去,门外的嘈杂声响了又响,那些声音放大在他耳边,仿佛从未停止。

楚晚宁披上白衣,像神祗重新披上了铠甲,依旧是原来的晚夜玉衡,天下宗师。

客栈里,各大门派正热火朝天的商议着如何攻陷死生之巅,两个江东堂的仙君就守在门外,见楚晚宁出来,忙上前来请。

“楚宗师,请过堂一叙。”

楚晚宁点点头,他被囚多年,是目前众人中最了解死生之巅和踏仙君情况的人,这些人当然不会放过他。

一进堂厅,众人目光纷纷聚集在楚晚宁身上,堂中诸人,各怀心思,除了想打探情况的,还有不住打量楚晚宁的。

为首的几个微微拱手,算是打个招呼,直接进入主题

“玉衡长老在死生之巅多年,定然比我们了解情况,可否与我们细说一说。”

“对,楚宗师,还得麻烦你跟我们一起走一趟啊。”

楚晚宁未看他们一眼,直接道“我今日来,是与诸位说明真相。”

“踏仙君一事,另有隐情,我曾在踏仙君身上发现了咒印痕迹,这一切事情非他所愿。”

他尚未说完,便已经被众人的质疑声淹没。

“楚宗师所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什么咒印,无稽之谈。”

“既然楚宗师说有咒印,那谁下的咒印?”

“咒印什么的,楚宗师莫不是被踏仙君迷惑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可是相信者寥寥无几。

“即便有咒印,这些事也是踏仙君亲手做的。”

孤月夜的姜曦一语不发,旁边的宗师微笑着,不慌不忙地掷地有声

“梦中杀人就不是杀人吗?”

此言一出,更是钉死了踏仙君的十恶不赦,众人一致道

“对!说的有道理!”

“踏仙帝君罪无可恕!死有余辜!”

楚晚宁看着这些人,一字一句道

“我没有为他开脱,我只是在说真相。他被人控制,犯下大错。我作为他的师尊,自然会和他一起承担。”

真相,这是他坚持站在这里的原因。

哪怕踏仙帝君十恶不赦,他也要还他的徒弟清白和公道。

可是除了楚晚宁,谁在意真相呢?

义军如今已经快要胜利,此时说他们的仇人其实另有其人,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现实中,他们都无法接受。

胜利的战果唾手可得,天下已尽在囊中,无论真相如何,此时的踏仙君就是他们的敌人。

薛蒙一言不发地站在楚晚宁身边,楚晚宁早些时候,便已告知他真相。可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

如果,他真的恨错了人,那么这十多年到底算什么?

一场笑话。

没有人信楚晚宁说的,众人群情激昂,从破口大骂踏仙君的无耻行径,逐渐偏了方向,将矛头对准了楚晚宁。

“楚晚宁!你一再为踏仙君说话,是不是踏仙君的同谋?”

“楚晚宁!你这种人怎么还配称宗师!”

“你们闭嘴!”薛蒙一张嘴难敌众人。

楚晚宁起身走出门

“不能让他走!”

后面的人立刻追上来,被薛蒙一把长刀拦在外面

“当初,我师尊为你们才被踏仙君抓走,若不是我师尊,你们如今能好好站在这?”

“今天谁敢动我师尊,就从我的刀上过去!”

薛蒙目眦尽裂,猩红的眼中是无尽苦涩。他不懂,楚晚宁在出门前和他说明了今后的打算。

当年踏仙君做下的事,桩桩件件都如此明晰。

无论是否出自本心,罪恶都已经犯下。

无论是刀,还是执刀的人,都已经沾了血。

去不掉了。

薛蒙知道,楚晚宁也知道。

“我知道他罪孽难偿。”

楚晚宁叹了一口气“薛蒙,所有人都可以审判他,我不可以。”

“他的罪孽即是我的罪孽。”

他眉目刚厉,神情坚定不移,任谁都撼动不了分毫

“我陪他一起还。”

腊月二十六

白雪漫漫,枯枝残败,整个死生之巅静的像个大冰窖,巫山殿前大门紧闭,重重守卫包围,铁桶一般。

踏仙君将自己关在了巫山殿。

殿内金碧辉煌,歌舞升平,年轻的身体,鲜活的气息,千娇百媚地围绕在踏仙君身边,使出浑身解数,倾尽笑颜,只盼得君一顾。

“陛下,奴家再唱一曲好不好啊?”

“唱。”

踏仙帝君神色恹恹,一双眸子如同死水,掀不起半分波澜。他高坐于殿上,玄服曳地,长发随意散着,垂在腰间,像个冰冷的雕像。

只有手里,始终拿着个白袍子的“夜游神”,颇为爱怜地搓磨着。

那女子歌声软糯,唱的是临安的曲子,字句都是江南女子的温婉柔情。

“才欢娱,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

“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盼君归,留余恨。疯癫癫断肠痴等。”

“弄红梅迎还冬来了,更吹着痕香泣露。”

一曲毕,那女子大着胆子讨赏,凑在踏仙君身边,将身体往前送了送

“陛下,奴家唱的好不好听嘛。”

言毕,那女子等着踏仙帝君的恩宠,没料想下一刻,却被踏仙君扼住了脖子。

帝君面色阴沉,像忽然就刮起了黑漆漆的飓风,底下人跪了一地,只听踏仙君极厌恶道

“什么下贱东西,也敢往本座身边凑。”

“奴…不…敢了。”

似是觉得没意思,踏仙君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对着那女子道

“滚。”

接着,又扔给瑟瑟发抖的众人一句“继续唱”,然后就继续在宝座上形同槁木,没有丝毫人气。

没有人再敢不怕死地靠近踏仙君,众人提着胆子继续唱起来,不了却又被不速之客打断,侍卫急匆匆地进殿回禀

“报帝君,楚…楚晚宁上了死生之巅,要不要拦下他。”

“楚,晚,宁。”

众人屏息无声,不过是刹那间,踏仙帝君像是还了魂,不过很快,那张脸上又仿佛罩了一层外壳,将踏仙帝君牢牢地钉死在宝座上。

他面无表情道“告诉他,让他滚出死生之巅。”

侍卫带着旨意出去,不到一刻钟又进来

“陛下,楚晚宁说让陛下…出去。”

这当然不是原话,楚晚宁的原话是“让墨燃滚出来。”

踏仙帝君皱了皱眉,眸中黯然无光,他难得地沉默了一会道

“不必管他。”

然而那个“他”字话音刚落,就传来巫山殿门口侍卫的惊呼

“楚…”

后面的字不敢再说出口,也不必再说出口,因为踏仙君已然开口

“楚晚宁。”

高座上位的人嗤笑道“怎么才几日不见,就对本座相思难耐了?”

楚晚宁被拦在殿外,他看着殿内的莺歌燕舞,又看了看踏仙君此刻放纵沉溺的模样,愤怒之余还有几分心痛

“你就这么喜欢这种日子?”

踏仙君微笑着,眼中却没任何感情

“我过什么日子,师尊有什么资格管呢?”

“当然。”

他话锋一转,笑的更加灿烂甜腻“如果是楚妃的话,倒是可以管上一管。”

楚晚宁面色苍白,没有开口。踏仙帝君的转变不在他的预料之中,明明这人已经有改过向善的痕迹,为什么如今又会像从前一般荒唐。

殿内重重帷幕放下,逼仄的空气中混着浓厚的脂粉味。他们一个在殿上,一个在殿外,远远地对峙着,谁都不肯后退一步。

踏仙君双眸空洞,神色苍茫道“楚晚宁,你走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我不会走的。”楚晚宁神情坚定,像万年不化的雪山,又像坚韧的磐石。

他作为师尊,亏欠墨燃,怎能做到撒手不管。

“你有病吧楚晚宁。”

踏仙君盯了他一会,仰天大笑,像是看到一个巨大的笑话“你就这么贱,本座不要你了,还上赶着送上来。”

楚晚宁顿时脸色煞白,如遭雷击,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他胸口,砸地他无话可说。

原来这么久,是他自己妄想吗?

过往在这几句话中被烧成灰烬,种种缠绵在“不要你了”四个字中烟消云散。

踏仙君对他,永远一刺即中。

他甚至怀疑从前他与踏仙君恩爱的时光,是否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梦。梦醒即散,他什么都没有。

在他蹉跎的岁月,踏仙君从头到尾都是厌恶他,折辱他;而他也只能无望地恨着,拖着残破的身体承受着。

他不曾拥有过踏仙君的爱,不曾得到那人的真心,一切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踏仙帝君懒洋洋地靠在后座上,随手拿了旁边金盏中的葡萄,慢斯条理地剥了皮,指甲在皮的遮掩下狠狠掐着肉,直掐的汁水横流。

他没有看楚晚宁,居高临下地对侍卫道

“晓喻天下,自今日起,本座废楚妃为庶人,驱逐出宫。”

“是。”

侍卫跟在踏仙君身边长了,自然知道此情此景该如何做。其实踏仙君早已对众人宣布过,在任何人面前,不许提楚妃二字,谁要敢泄露楚妃的真实身份,只有死。

这已经是宫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楚晚宁站在殿外,越站越觉得可笑。不知怎地,踏仙君说要“废楚妃”三个字时,他竟然有一丝心痛。

明明是再屈辱不过的称号。

可是拿掉这个称号,他与踏仙君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还是你的师尊。”

哪怕没有冬雪,没有烟花,没有誓言,我还是你的师尊。

他用了全部心力支撑着“墨燃,我不会不管你的。”

夕阳如残影,剪一出劳燕分飞的戏码。曾经的他们,又看过多少次这样的夕阳。

踏仙君关起殿门,心烦气躁,头痛发作起来,将众人都赶了出去。他咬着唇,唇边已经浸的都是血。

也只有这个时候,无法无天的踏仙君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他闭眼,弯下身子,蜷缩着。

“楚晚宁。”

他摸着心口这样呢喃。

目光从回忆中抽离,楚晚宁再转身,此刻天边云霞彩映,艳丽如画,周围却四面无人,落日余晖下只剩了他和地上的孤影。

他站在巫山殿前,三天前,他坐着马车,离开了无常镇。

他没有避及众人,薛蒙也没有避讳,离开的消息不胫而走。马车走的慢,他时不时地还会在路上休息,因此,到了死生之巅已经过了三日。

不过三日,如隔百年。

狂风漫卷,冷夜如刀,吹开地上轻薄的一层雪,又将天地撕裂,整个死生之巅已是山雨欲来。

“老刘,点灯。”

踏仙君披头散发,敞着衣襟,不管不顾地靠在塌前。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眼眶下充了血,神色很是疲惫。

“陛下,灯亮着。”

“继续点。”

踏仙君眉头紧皱,过度沉浸在梦中令他心绪不宁。他抬头望着眼前并不存在的烛灯,问了刘公一句

“都点着了?”

“全都点着了。”

刘公望了望踏仙君,那张脸上很淡漠,没有多余的神情,眼角眉梢都还是英俊的,只是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他瞥了一眼案台,上面摆着精致的糕点,那糕点没有人动,只是每天一盘一盘的换着,似乎在等某天糕点的主人来将它们吃掉。

他小心的问了一句

“陛下已经两天没有用膳了,要不要传膳。”

踏仙君愣了愣,已经两天了,他竟似浑然不知。

他的世界除了耳边的声音,一切都是静止的。他就像被一个巨大的茧包裹着,仍在了荒郊野外,等着随便哪只鬣狗将他生吞活剥。

他一直在等着。

只是不吃饭会不会先把自己饿死。

他自嘲般勾了勾唇角“随便拿吧。”

刘公跟在踏仙君身边久了,看着踏仙君这副模样,除了心惊之外,还有一点心疼。

自从楚晚宁复生,踏仙君便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闭关。说是闭关,其实就是从鬼门关走一趟,醒时受剖心折磨,哪怕是睡了也沉溺在梦中,不得脱身。

那个高大的男人,整晚地梦呓,声音透着凄凉和绝望,到最后哽咽的泣不成声,直到最后四散飘零。

直到痛到极致,刘公终于在人神志不清时听清了他嘴里的名字。

“老刘,他走了吗?”

“他”是谁,不言而喻。

踏仙君靠在塌上,声音语调都找不出一丝波澜。

刘公毕恭毕敬地道

“楚宗师没有走,他找遍了死生之巅,似乎在找什么人。”

踏仙君闭上眼,挥了挥手“下去吧。”

刘公躬身,正待退下,只听一声幽幽的叹息从背后传来,那声音很轻,转瞬就消弭在了空荡荡的巫山殿里。

楚晚宁在整个死生之巅搜罗了一圈,甚至查访了死生之巅伺候的侍卫宫女,可是没有人知道华碧楠去向。

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三日前,楚晚宁在义军中透漏出踏仙君身中魔花一事,又故意放出独自离开无常镇的消息,为的就是引出幕后黑手。

果不其然,在他套着马车慢悠悠地快到死生之巅山脚下时,终于有人来刺杀他。

来者身手极佳,用的剑法被他一眼认出。

是孤月夜的人。

他装着假寐引那人出手,待那人出手后,他立刻纵身一跃,手中藤条的灵光乍隐乍现,几个回合后,他降伏了那个倒霉刺客。

天问具有审讯的功能,他轻易就问出了幕后主使。

是华碧楠。

他在义军当中揭开了魔花的事情,最害怕真相暴露的便是当年种下魔花之人。

而他,也隐瞒了自己灵力早已恢复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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