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
老太太摇着扇靠到椅背上,刻意笑得跟小孩子似的,撒着娇和络娴要人,“她既不急着回去,我向二奶奶讨个情,挪她到我屋里帮衬帮衬怎么样啊?我看那孩子又伶俐又聪慧,还能算会写的,我那里也着实差这么个人手,里里外外全靠毓秀一个人撑着,哪里张罗得过来?就怕二奶奶舍不得。”
络娴惊得空张着嘴,把老太太跟前那几个丫头媳妇望了望。
老太太也望望她们,和当中一个妈妈噘着嘴道:“瞧,我说得不错吧,二奶奶一定舍不得给我,你们还不信,只图你们轻省些,只管逼着叫我要。”
那妈妈笑着端了碗茶到络娴桌上,“哪能呢,咱们二奶奶是最孝顺的,老太太讨她个人她还会不愿意?”
络娴立刻敛了惊色,赶忙答应,“这自然是的,老太太能瞧她好,是她的福气,也是孙子孙媳妇的福气。素日要孝敬老太太个什么,偏老太太使的用的,什么不比我们的好?今日老太太朝我要个人,我巴不得有这机会孝敬呢,回去我就打发她到您屋里去。”
虽然说定,可络娴下来还有些蒙头蒙脑,不知玉漏几时讨了老太太的喜欢。后来细想,前些时那些差事办得好,不单是她风光,连玉漏也跟着露了脸,只怕那时候就得老太太青睐了。
这事不见得是坏事,可她心里却莫名有些不舒服,总觉得玉漏有背着她攀附高枝的嫌疑。因此送完殡归家那日,先没急着告诉玉漏此事,只在话语里藏着些试探的意思。
天更见热了,烈日如火,流金铄石,当下回来收整一番,大家都各自回房去歇。玉漏见那案上的首饰匣子没阖拢,悉心地走去扣上锁扣,听见络娴在背后笑着,“你说怪不怪,这回我们在外头,老太太常和我问你。还夸你呢!说你能干,聪慧,比我们家好些丫头都强!”
这笑声嵌在那汹汹的蝉鸣里,忽然显出一种尖锐。她本就是个直肠子,装也装不像,玉漏一下就猜到,一定是老太太向她要人了,她回来没急着明说,俨然是觉得遭了背叛。
玉漏斜下眼从妆案上摆的那块芙蓉花圆镜里窥了一眼,果然她些微冷笑着的脸嵌在里头。以为是在她背后她看不见?这人真是傻气十足。
她背着腰身,用绢子搽那首饰匣子,不以为意地搭腔,“想来老太太一定是夸你的时候顺便夸我两句,我是哪个份上的人,也值得她老人家专门提起?还不是看你的面子。只怕大奶奶听见,又同你生气了吧?”
“大嫂没在跟前。”络娴望住她的背,她歪斜懒散地立在那里,她倏然发现她背上的脊椎曲得有一股袅袅的风情。
络娴从前看她,从没有觉得她有女人的风韵,对她的印象多是温顺,和气,即便有过人的伶俐,也使人感觉不到压迫和攻击。总之,很让人放心,有时候放心得都留意不到她。
可是此刻,从她那弯曲的脊梁望上去,后脖子上那块突出的骨头,蓦地像长出的刺,使人感到一种崎岖嶙峋的怪异的美。
络娴不觉走到她身后,笑了声,“老太太向我讨你呢。”
玉漏掉转身,骇异一下,“讨我?为什么呢?”
“自然是看你能干,讨你到她房里去帮着理些事嚜,难不成讨你去收成干闺女,叫你做个千金小姐啊?”络娴歪着笑眼,目光针似的比在她脸上,从上比到下,又由下比到上,是一种威胁,“老太太那个人,其实谁都信不过,毓秀姐跟了她这么些年了,什么事都周旋得妥妥帖帖的,从没个错处。从前从未听见她老人家怕她操持不过来,总是夸她能干,这会子又忽然怕她忙不过来了,谁知安的什么心。”
窗外的蝉声也像针在挑着热泡,那热气从帘下一浪一浪地吹进来,干涩燥闷。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玉漏心想,就知道络娴待她和善是有前提的,归根到底因为她是她娘家的人,用她可以用得放心。络娴对她其实是没有超出这份关系之外的友谊的。
如果可以,她简直也想送还她一个冷笑。但那就不是她了,她还是一贯低着头笑,好像是给络娴的目光压迫得抬不起头来。
果然络娴有点自得起来,窥着她的额头说:“老太太今日夸你好,明日谁知道又怎么样?我们老太太一向是这没定性的性子。”
玉漏微笑着,“能跟着老太太学点本事,涨涨见识也是我的福分。”
络娴一下收起笑脸,别过身去,“那你的福分到了,还不快收拾好东西往那边去?我也不好拦你的路。”
听得出来,没有挽回的必要了,络娴没可能因为她
的辩解就谅解她,结果是她不能再尽心在跟前替她效力,在她看来就是叛变。
要是这样一算,玉漏背叛的人也太多了。真是没道理,难道她合该是给这些人卖命的?她刹那间就硬了心肠,人往高处走,才不要为谁停留。
当下就收拾细软到那边去,见廊下坐着几个丫头,有个叫丁柔的丫头由人堆里朝玉漏迎来,“早上老太太回来就说了这事,特叫我们将后廊上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你睡。我先领你过去,一会等老太太午觉起来,你再去磕头。”
沿廊转到后头去,在老太太那屋子的背面左右各有两间屋子,当中那间,正是老太太那间私库,大门原来开在后头的,不过常年落着锁。
左右这两间屋子,像是守库的门神住的,一问那头那间,果不其然是毓秀住着。廊外是片空地,也有几棵树,相互系着绳子,作晾衣绳之用,对过院墙底下还有三间屋子,都是这院的丫头媳妇们住着。
玉漏这一间也是里外隔着,里头是卧房,外头是起座待客的地方。那丁柔引她里外看过,拉她在外头椅上坐下,“可见老太太看中你,你一过来就将这间屋子拨给你住,这是一等一的执事大丫头才能住得上的,你和毓秀倒是一样的。”
难怪不见毓秀,想必也是蓦地听见她过来,心下有点不是滋味,所以不出来迎待。当然是说她在屋里歇中觉,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玉漏也没多问她,只问丁柔,“那你是睡哪里呢?”
丁柔朝窗户外头指去,“我正住对门那一间,那是我们二等丫头住的,一共三个,小丫头们和老妈妈们都是睡在院外头,她们不必在屋里值夜。你来了,就是我们五个轮着上夜,睡到老太太屋里去。”
说话间,笑脸凑得近了些,“往后你就晓得了,在我们老太太屋里当差不比在别的屋里,留神是要格外留神些,可月钱也不是他们屋里能比的。就说你,一等的丫头和太太她们屋里的一等丫头也不一样,我们这里一等丫头的月俸是二两银子,太太他们屋里的是一两,奶奶她们屋里的只得二钱。”
玉漏听见还有这好处,脸上不由得微笑,“这都快比得上衙门里一个文职的月俸了。”
“你怎晓得?”
“我爹就是在县衙门里当差。”
倒是他们池家的丫头见惯了世面,丁柔听见也不惊,仍旧和善大方地笑着,“扬州有个县令还是我们家的老奴才呢,都是仗着我们府里的关系。往后你就知道了,在老太太屋里,额外的赏钱虽不多,看不见的好处自有。”
说话间,听见那头开了门,未几就见毓秀走到窗外来,望着玉漏笑了一笑,不见情绪,“你就过来了?我还当你要吃过晚饭才过来呢。”说着踅进屋来,把丁柔嗔一眼,“就你最会巴结,听见老太太赏识她,忙不赢地就在这里套关系了?”
那丁柔起身,也嗔笑,“瞧你说的,我素日还不是一样巴结你。”
玉漏一早就站起来迎待了,原本还怕毓秀发难,不想她竟是这样澹然,到底是老太太这里的人厉害。她不敢慢怠,屋里也不熟,四处乱看着找茶具,看见榻边那几上放着套茶具,忙走过去,底下斗厨拉开,果然有茶叶。
“你别忙,你这屋里烧茶的炉子还没有呢,等会子才叫他们送来,我们也不吃茶。”毓秀招呼她过来圆桌前坐,笑着看她一阵,点头道:“上回我请你帮着认字,那时我就知道你迟早是个有出息的。”
玉漏冷不丁发了虚汗,想她是试探,忙装傻充楞地作出些张扬样子,“那些古怪的字我也不过偶然认得个把,可不敢当个长处挂在嘴上。那日我到这里来支二奶奶房里买窗纱的款子,偏巧毓秀姐不在跟前,老太太叫我写单子,顺便问了我几句,听见我去买的那家纱比咱们府里原先买的那家便宜,夸了我好几句。大概是看我在这项事上能为一点,才向二奶奶讨了我过来。”
毓秀暗暗盘算,也觉情有可原,先时她就在这些事上露了头。
只为这些倒不怕,就怕她私下和老太太说了她什么。慢慢又想回去,玉漏也说不着她什么,从前甚少打交道的,不过是上回找那只酒樽。难道她就这样聪明,从一只酒樽上就能瞧出些什么来了?
算来算去,兴许并不是玉漏这头有什么,还是老太太自己放心不下的缘故,老太太本来就是那样疑神疑鬼的人。何况玉漏至多在这里一二年,将来终究要回凤家去的,因此略放心下来。
这一来二回交谈间,彼此都敷衍了过去,很见和气。毓秀笑道:“只怕二奶奶有点不高兴吧?原是因为你来了她才办了几件漂亮差事,如今你不在她跟前了,她失了臂膀,心里想来是会有点不痛快的。”
玉漏去倒了两盅水,笑道:“她心里不痛快也是因为我,绝不敢为老太太讨我的事。她想我只顾着攀高望上,就弃了旧主了。”
毓秀似笑非笑道:“那是她多心,她想想,你再怎么着也是她娘家的人,树高不离根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