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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蝴蝶(中)

 

她这样,他一时也没有话可说,眼光略略消沉。

他抬手看腕表,已是六点多,刚来医院时,好像才不到两点。

“时候不早了,”徐志怀说,“你好好休息。”

“啊,雨……”她闻声,下意识看向窗户,雪亮的天,几乎看不出雨珠的轮廓,便微微地叹息,“雨小了。”紧接着转回来,面上换作微微的笑。“正正好,不然刚出去,就要被淋sh了。”

“那我走了?”他语调上扬,是希望她挽留他再坐坐吗?

“好,”苏青瑶说,“路上小心。”

“我明天再来看你。”徐志怀起身,望着她说。讲完这一句,其实就可以走了,可他却在原处停了两秒,唇角稍稍一紧,然后弯腰替她掖一掖被角,道:“小心着凉。”

“我知道的,”苏青瑶说着,在他抚过的被面0了0,温凉的。

徐志怀又重复道:“我走了。”

“嗯,注意安全。”她也在重复。

说要走又迟迟不走,要留的话偏又说不出口,徐志怀站在病床旁,点了下头,还是转过身。

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合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病房安静下来。

苏青瑶侧躺着,伏在枕上,面朝门关,但目光放远到眼前一片朦胧,眼里的雾气浓重,许久,凝成泪珠滴落,两滴、三滴,打sh乌发。

究竟因何而哭?苏青瑶讲不清。

为他,为自己,为时隔多年的重逢,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竟使自己这般孱弱与潦倒,以至有种在与他的战争中落败的不甘愿?为漫长的战争之后又将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值得哭的理由,可又处处是哭的理由。

她侧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逐渐的,瞌睡淹上来,她于梦中神游至一处废园。正是h梅季节的傍晚,橙红的天下着金se的雨,热腾腾的,不断敲着丛丛斑竹,竟将叶片击碎了、溶化了。热雨飞溅、绿意泼洒,铺满坍圮的粉墙。一时间,树、墙、石、竹,全然失去轮廓,唯有碧绿的碎影,零零落落地颤动,连带在其中魂游的苏青瑶,也变作一缕寻不着归处的香魂。

雨哗哗落,恍惚,一声呼唤渐近,喊着“青瑶,青瑶——”。低沉的、温和的嗓音,苏青瑶一听,便猜到来人是他。她想寻着声音去找他,可迈出两步,又畏惧地退回。她躲在墙后,发顶是盘根错节的紫藤树,叶片浓密,绿到刺眼。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青瑶——瑶瑶——瑶——阿妹——”,一声声唤着,每开口一次,她就确定一分来的人是他。她细数着呼唤,想去见,又不愿去见,见了又怎样,他难道会欣然接受她吗?她难道会欣然接受他吗?放下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愁肠百结中,h金雨从树叶的间隙掉落,淋sh她的额发。像是在玩捉迷藏,他的心和她的心在捉迷藏。而她躲着,始终没露面,直至呼唤从墙的那头经过,渐行渐远,她扶着断裂的墙壁,化入雨中。

醒来,枕上的薄泪已然g涸。

苏青瑶躺在病床,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侧身望向窗外。的确在下暴雨,蛮不讲理的雨珠,如同幕布,遮盖住窗外的郁郁的绿树。

下到点钟的功夫,护士过来打针。钢针刺入肌肤,叫青霉素注sye钻入血管。打完,苏青瑶请求护士给旅店老板娘打一通电话,让她帮忙给拿破仑喂饭,等她出院,一定会酬谢她的。护士欣然答应。

送走护士,苏青瑶趴在床上,听着激烈的雨声,不由猜测:这么大的雨,徐志怀今天应当不会过来。

然而正这样想着,门关响起两下敲门声。苏青瑶侧头,瞧见那个男人推门进来,k腿有一道一道的水痕。他走到病床边,见她正面趴在枕上,长发捋到身前,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shsh的、腻腻的,徐志怀很想弯腰0一0,但以二人现在的关系,显然不可能。他薄唇微抿,忍下心中的异动,唤她:“青瑶。”

她刚想坐起。

徐志怀随即抬手制止。

但她趴着,他实在不好与她讲话。站着太高,坐着也太高。徐志怀踌躇地停在床畔,一阵手足无措后,他俯身,手心压着床单,单膝跪地。

两人的目光齐平。

“你来了,”苏青瑶伏在枕上,轻轻道。“好早,今天是不忙吗?”

“还行,没什么要紧事。”徐志怀手肘撑在床榻,压住了被角。“你感觉怎么样?好一点没?”

“好一点了。”

“嗯,”他颔首,应道,“别担心,很快就能康复的。”

苏青瑶却微笑:“你不用安慰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她口气轻巧,也的确如她所说,早已习惯病痛。一路走来,她病了又起,病了又起,尽管孱弱,却未被彻底打倒,一如这个国家的十四年。

可这话落到徐志怀耳中,就裂成了碎玻璃,扎在心头。

他垂眸,暗暗叹息一声。

呼x1sh热,降落在苏青瑶的面颊,一如隆冬的公交车,里头塞满乘客,摩肩接踵,所呼出的热气驱散了寒意,令车窗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只待指尖划过。

而现在她就是那个玻璃窗,在他的面前。

“生病还是不要习惯为好。”徐志怀苦笑着说。

苏青瑶下巴微低,目光缩了缩。

下一秒,她转了话头。“你快坐吧,像这样跪着,成什么样。”

“我想和你说说话。”他声音极轻,但彼此距离太近,她听得相当清楚。

苏青瑶五指不自觉曲起,稍稍用力,指尖陷入床单,就像嵌入自己的皮r0u。

“坐着也能说话。”她低着眼睛道。

“坐下来就膝盖对着你了,”他笑一声。“不好。”

“现在这样更不好……叫人看见,成什么样。”苏青瑶抬眸,模仿着他的笑一般,扬起唇角。“去问问护士有没有矮凳子吧。”

徐志怀凝望着她,微笑着点头。

他出门,不多时,拎着一张小凳回来,在床边坐下。其实这样视线还是会b她高一点,所以他一直弯着腰,尽可能让她不用抬头,就能看到自己。

“对了,我来的时候,碰到值班护士在打电话,说你的拿破仑什么的……”徐志怀说。“什么情况?”

“没什么,我养了一只猫,名字叫拿破仑。”苏青瑶解释。“医院里不能带猫,我就拜托护士小姐给旅店打电话,让老板娘帮忙喂一下。”

“拿破仑?哦,拿破仑蛋糕。”他一下猜到。

这份过分的熟悉,令苏青瑶无端地生出一丝带着恐慌的窘迫。

她低头,下半张脸埋进枕头。

“要不我去帮你喂?”徐志怀瞧她,头朝左歪了歪,眼神离得更近。“猫不是人,留它独自呆在旅店,交给陌生人喂饭,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你哭鼻子的。”

尾音稍稍上扬,是一种相当亲昵的调侃。

苏青瑶却更慌了。

“太麻烦你了。”她再度说。“我自己可以——”

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青瑶,你不要……”然而这也是一句没说完的话。

徐志怀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再开口,语气强y不少。

“我去吧。我下午就去。”他两手交握,放在身前。“你旅店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苏青瑶觉得自己拗不过他,而且再拒绝下去,场面会变得很尴尬,便将旅店地址告诉他。但她紧跟着想,她不能欠他人情,叫他白帮忙。如果是托老板娘帮忙,她无非是送点礼、给点钱,好还清的。但她的那点钱、那点礼,徐志怀绝不可能收。

她思索片刻,观察着他的神态,试探x地说:“多谢了……我以后请你吃饭。”

“不缺你这一顿饭,你现在好好养病就行。”徐志怀笑。“还有,港大那边你打过招呼了没?”

“还没。”苏青瑶摇头。

“那我明天去,来不来得及?”他紧跟着问。

“不,还是不用了吧,太麻烦你了,”苏青瑶头摇得更快了。“我会给那边写信的。”

“你还在生病,”他蹙眉。

“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就好。”苏青瑶不去看他,执拗地坚持道。

徐志怀听闻,似是忍受不了她刻意表现出的逃避的疏离,站起,侧过身,背对着她,手塞进k兜,里头装着一盒香烟,用冰冷的银匣子装着。但医院里是不能ch0u烟的,他也只是0一0,寻求一下心理安慰。

他想:她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把话说得这样坚决,是连朋友都不肯与他做了?要是她真这样想,那他……他也不会再来打扰她了。

因最后的这个想法,徐志怀的心咯噔一下,坠到胃里。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偷瞥她——手肘曲起,垫在枕头上,而她的头又枕在雪白的臂膀,眉眼低垂,默然沉思——他不由想起读信的那晚,近的一如昨日,他在不可思议的明月中大梦一场,梦中,她垂泪道:“都太迟了。”

太迟了,徐志怀咀嚼这几个字。

本以为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的人,居然会随着胜利,再度出现在面前……要是换作从前,他说不许就是不许了。不许走,不许动,不许离开我,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你我之间存在着斩不断的联系,逃不开的责任。但现在……现在他不想,也不能b她……可又真的……舍不得。

明明是好不容易才见面的。

徐志怀的手摩挲着兜里的银匣,握紧。

他深深x1气,回过头,温声与她说:“如果你坚持……就按你说的办吧,别太累着自己。”

尾音长长的、淡淡的,似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拂过苏青瑶的耳郭。

她抬眸,望向他的背影,脸有一点侧过来,y朗的线条,如铅笔涂出的素描画,凌厉的同时,又因橡皮的作用,显得模糊。

分明是从前那个人,又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他是在难过吗?苏青瑶不确定,心脏随之紧缩成拳头大的一团。

她嘴唇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吹散他的叹息。可一开口,太多话蜂拥而上,堵住喉咙,噎得人喘不过气。当然,她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粉饰粉饰、敷衍敷衍,可她说不出、说不出……x口分明塞了那么多的思绪,到嘴边,唯有漫长的沉默。

良久,她出声:“好。”

轻柔的一声应答,尾音似琴弦震颤。

徐志怀听了,顿了一顿,继而微笑道:“那我先帮你去喂拿破仑。”

苏青瑶点点头,将旅店地址告诉他,又补充:“你不要买鱼,它不ai吃鱼。”

“还挺挑嘴,果然是你养的猫。”徐志怀说。“那它ai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牛r0u、j蛋,还有j肝鸭肝之类。”

“行,没问题,”说着,他转身yu走。

“那个,你,”她想到什么似的,出声喊住他。

徐志怀一手握住门把手,转身回望。“怎么了?”

“你明天还来吗?雨下那么大……我是说,雨太大了。”她迟疑地说,究竟是想叫他来,还是雨太大了,劝他别来?

“来的,喂完猫就过来。”

“雨很大,别感冒了。”

“要是生病,就一起在这里住院吧。”他说了个冷笑话。“还省去司机开车的工夫。”

苏青瑶听闻,先是愣了下,然后忍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快去吧,”她说,“路上小心。”

徐志怀颔首,离开。

房门合拢,苏青瑶靠着软枕,不禁摇头。

她的唇角仍向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苏青瑶却像意识不到自己还在笑那样,低着下巴,埋怨了句:“烦人。”

徐志怀兴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责怨,站在医院大门前,捻一捻发痒的鼻头。留在驾驶座的司机一手撑着一把伞去接他。雨依旧哗哗下,路面积满泥水,徐志怀走过,被溅了两排泥点。但他毫不在乎,上了车,随手掸两下,便让司机快点发车,先去市场买些牛羊r0u,再去苏青瑶暂住的旅店。路上,雨越发大了,密到近乎看不出在下雨。雨帘后,偶有一两声细neng的鸟鸣,嘹嘹呖呖。徐志怀静静望着,并不觉得这场暴雨有什么恼人的地方。

停车,进旅店,短短几步路,又sh了大半身。徐志怀单手拧着滴水的衣角,上楼,问老板娘拿来钥匙,而后提着商贩片好的牛r0u,步入客房。

狭窄的单人间,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

空空的,没看到拿破仑的影子。

徐志怀猜它是嗅到生人的气味,躲起来了。

墙角摆着两个瓷碗,都空着。徐志怀便把买来的牛r0u倒入其中一个碗,又拿起另一个,出门装满水。返回时,刚拧动门把手,就听见屋内一通乒乓乱响。他连忙进屋,寻着声音瞧见衣橱顶上,趴着一只绿眼睛的长毛三花猫,两耳朝后,正冲他低吼。

“拿破仑,拿破仑。”徐志怀唤它。“嘬嘬嘬,嘬嘬。”

然而拿破仑丝毫不给他这个陌生人面子,匍匐在柜顶,“呜——呜——”得低吼,跟头小老虎似的。任由徐志怀在底下“嘬嘬嘬”半天,也不肯下来吃食。徐志怀没法儿,弯腰捡起一块牛r0u,拎到它跟前,想用诱哄法。这招稍微起了点作用,拿破仑突然pa0弹般从柜顶跃下,张开爪子,朝徐志怀的脑门扑去。徐志怀连忙后退两步,勉强躲过成为它踏板的命运。但拿破仑身手敏捷,刚落地,就向前发s,一路窜到床底。

徐志怀只好端着碗,又蹲到床边。

“拿破仑?法兰西之王?”他放下碗,对着黑黢黢床底里一双锃亮的圆眼睛说话。“开饭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发pa0弹冲出。

这次徐志怀看准时机,两手并用,及时摁住了它。不料拿破仑反手就是一爪,挠花了他的手背,然后张开嘴,哈着气朝虎口咬去。徐志怀急忙放开手,结果拿破仑趁机举起爪子,一记重拳,再度挥在他的手背,挠破了衬衣。这下算是被打服了,徐志怀站起,连连后退,拿破仑却还嫌不够,甩着蓬松的大尾巴,追着徐志怀的脚踝咬,直到将他b退到房门前,才龇牙咧嘴地跑回床边,一头扎进饭碗。

它头埋得太猛,险些将瓷碗掀翻。

两方初次见面,以徐志怀手背负伤告终,

徐志怀靠着门板,看看手背r0u粉se的伤口,再看看拿破仑——它埋头吃饭,吃两口,就要冲他恶狠狠地哈下气,再吃两口,再哈气——他突然感觉拿破仑就像苏青瑶和谭碧的私生nv,而他是个等待考核的继父,需要使出浑身解数,讨这个继nv的欢心。

“跟你妈一个德x。”徐志怀无奈道,“长得可ai,凶起来要命。”

发生了这档子事,翌日,徐志怀驱车去医院探望苏青瑶,放下给她买的水果,刚落座,便同她说:“难怪你给它起名拿破仑,真够凶的。”

“它怎么了?”苏青瑶问。

“我给它喂个饭,它追着我挠。”

乱讲,苏青瑶在心里说。

毕竟拿破仑在她、在谭碧面前,一向是只粘人的乖宝宝,可以随便0、随便亲,使劲r0u肚皮也不生气。

尽管这话没说出来,但是狐疑的眼神出卖了她。

徐志怀轻笑:“你还不信,”说着,他搬动椅子,靠近病床,手伸过去给她看。

手背上的抓痕还鲜红,显然是新挠的。

苏青瑶抬手,试探x地抚过伤口,轻声问他:“疼不疼?”

“还好,小伤。”徐志怀说。“不过它的爪子是真的利,把我衬衣都抓破了。”

“你不要逗它,拿破仑胆子小。”

“没有逗它,它就是脾气太差,见到我就哈气,”徐志怀道,“跟见仇人似的。”

“它是一只小猫,它懂什么,见到生人肯定会害怕的。”苏青瑶嘀咕,那口气简直是溺ai子nv到不讲道理的慈母。

因而徐志怀紧跟着就调侃起她:“慈母多败儿。”

苏青瑶说这话时,就知道自己理亏,但被他这样玩笑似的轻轻一戳,恰似被瓷调羹切开一道口子的汤圆,流出红豆沙的馅。她面颊浮上一抹薄红,嘴唇动动。徐志怀看着,以为她要再说两句强词夺理的话,其实他也很乐意见她冲他撒没道理的小脾气,那样显得两人亲近些。可她没有说话,低着脸,指腹滑过浅蜜se的肌肤,朝上,挪到手腕。

“我还得赔你件衣裳。”她拨动他袖口的赛璐珞纽扣。

“不了,它是只猫,不懂事。”他看她。“是我活该,谁叫我非要招它的。”

苏青瑶一时羞恼,埋怨道:“我随口一说,你还记心上了。”

徐志怀带着笑意反问:“不可以吗?”

他笑得她无法自处,苏青瑶稍稍别过脸,道:“随便你……”

薄薄的一抹红痕浮在雪白的面庞,如飘在池塘的海棠花。

徐志怀看着,忽而有种想吻她的冲动,吻她毛茸茸的鬓发,吻她冰冰凉的脸蛋,从前吻过,所以现在这般想的时候,那种既冷又热的感受就变得尤为具t。他垂眸,感受着交替袭来的热流与寒流,一阵又一阵,冲刷着x口,没有多余的举措。

苏青瑶眼睛瞥回来,瞧他垂眸不言,指尖就又触了下他衣袖的纽扣。

“要不,我还是托老板娘喂吧,”她道,“它对老板娘还蛮亲近的。”

“不碍事,多喂几次就熟悉了。”徐志怀低着眼,目光挪到她的r0u粉的指甲盖。

“那你拿一件我的衣服走,”苏青瑶提议,“给拿破仑垫着当窝,没准能让它安心些。”

“好。”徐志怀答应,又问她。“要不要帮你把行李箱里的衣裳拿来。”

苏青瑶点头,说:“箱子里还放着一本《谢康乐集》,可以帮我一起带来吗?”

“不读?”

苏青瑶笑着答:“要卖文换取医药费。”

青霉素注sye是进口药,价格不菲。徐志怀听了,很想说“我帮你付”。这笔钱对他来说相当轻,对她而言却很重。但他知道,她要的恰恰就是这份沉重,能像一个完全的人那样,照顾自己、安排自己,靠自己活下去,便忍下这句话,改口问:“笔记本可以随便拿一本吗?”

“只有一本,”苏青瑶说,“红格子的。”

“好。”徐志怀答应。

说罢,他靠在椅子上,与她聊了会儿细微的闲话。她的话音轻,他的话音低,一个是云,一个是地,靠绵绵细雨缝合。不知谈了多久,护士过来,带苏青瑶去做x线检查。徐志怀陪着一起。做完,他问医生情况。医生指着肺部浓密的团状y影,同他说是细菌感染引发的,得加大青霉素用量。徐志怀蹙眉,沉y片刻后,他让医生尽管开药,不要有顾虑,她如果实在付不清,他会帮忙付掉医药费。

回到病房,苏青瑶恹恹地侧躺在床上,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惨白的褥子,细微的震颤着,所裹着的沉闷的咳嗽声一如鼓响,“咳咳咳”,“咚咚咚”,二者有着类似的节奏。徐志怀见了,连忙给她倒水。几步路的工夫,苏青瑶咳得更厉害,眼冒金星,整个人蜷缩成一弯月牙。哪怕徐志怀扶起她,将杯沿贴在下唇,她的嘴唇也因止不住的颤抖,啜不进一滴。

“我去叫医生,”徐志怀放下玻璃杯,起身yu走。

苏青瑶摁住他的手,用力晃晃脑袋。

简直要把肺从嘴里呕出来那样,她剧烈咳过一阵后,上身虚软,倚靠软枕。

“这个病就这样……叫医生也没用的。”苏青瑶脖颈微低,长发落到前身,像有意不让他看清自己的病容。“不要紧,睡一觉就好。”

讲着,她下滑,伏在枕上,面庞几近完全陷入乌发。

徐志怀觉察出她话语里潜藏的抗拒,叹了声气。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保重身t。”他起身。“苹果放在桌上,想吃的话,让护士帮忙削一下皮,自己别动刀子。”

苏青瑶点头,轻声应一句“好”,又说,“明天见。”

“嗯,明天见。”徐志怀弯腰,替她将凌乱的乌发拨回到耳后。

离开医院,他如昨日一般,先去市场买r0u,再驱车去往旅舍。

拿破仑可能知道这人是妈妈派来的喂饭工,听见门响,就窜上衣柜等候。这次徐志怀不敢招惹它。他清理掉残羹,填上新r0u,端着碗放到衣柜下,自己则倒退着,撤到木头钉的小床旁。拿破仑警觉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方才跃下衣柜,大快朵颐起来。

小床旁摊着一个行李箱,里头是她的所有家当,样样收拾得齐整。徐志怀合上行李箱,打算带回自己家,以防小偷光顾。若不是拿破仑太过凶悍,他也要把它接到别墅去的。但看现在这情况,恐怕还没到家,他的脸就要被它挠成八瓣了。

徐志怀拎起行李箱,正要走,埋头吃饭的拿破仑被脚步声惊动,骂骂咧咧地跳上方桌。它尾巴一扫,竟掀翻了背后的玻璃杯,水倾倒出来,浸sh了一旁的信纸。徐志怀慌忙赶去抢救,拿破仑则在这时纵身一跃,重新占据柜顶。

“拿破仑,你看看你!”徐志怀斥责一声,抖去信上的水渍。

墨字已然化开,他俯首细读,在含糊的混沌中捡出零星几个字:“节哀”,“特务”,“千万小心”,“内战”……字迹模糊、行文凌乱,但足以让徐志怀猜出她回信所为何事。

残余的水沿着桌沿往下漏,一滴、两滴……似转动的秒针,滴答、滴答。徐志怀靠在桌边,垂下手,默默听着滴水声,像听着时间从耳旁流走。

仔细算算,从开战到如今,多少年了?有十四年了吧!十四年的光y,竟还换不来一个安息。他清楚记得胜利那天,他在重庆,屋里屋外挤满了pa0仗声。张文景开车过来,说今天是百年未有的好日子,要下馆子庆祝庆祝。沈从之欣然答应。他挂上大红鞭pa0,去书房叫反复听广播的徐志怀。几人坐上车,疾驰入拥挤不堪的市区。全城的人都出来了,b过年还热闹,路上行人见了彼此,不论认识与否,皆是拱手笑道“恭喜!恭喜!”,恭喜大家躲过了枪pa0,逃过了刺刀,忍饥挨饿地活了下来!徐志怀望着,也被这狂喜感染,一路带着笑,大步走到同样人满为患的饭馆。

张文景开了一间包厢,几人吃饭、谈天,喝着酒,说投放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说已逝的罗斯福,说国民政府发行的h金储蓄券,说飞涨的物价,以及未来,他们的未来,中国的未来。

谈着,声音变低,笑意逐渐褪去,余下的是一片荒芜,一种更深的茫然。

“政治,是很复杂的。”张文景说着,去合拢门窗。

窗外的狂喜顿时变得模糊不堪。

沈从之不言,微微叹息。

他们知道的,他们都知道的。

在y霾般的忧愁的笼罩下,他们吃完饭。

“我先走了,”徐志怀最先起身,举杯,将残余的冷酒一饮而尽。

正回忆,头顶的拿破仑发出一声绵长的叫声。

徐志怀回过神,举着信,一时五味杂陈。

第二天,是个y天。

他如约来,带着她的换洗衣裳、红格子笔记本,以及两本书。

苏青瑶jg神不错,见徐志怀进门,笑着打起招呼,问他:“拿破仑昨天怎么样?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徐志怀答:“b之前乖一点。”苏青瑶点点头,应:“那就好。”表情却像是在说:你看,拿破仑就是个乖宝宝,你先前竟然还说它凶。

徐志怀弯起唇角,将书和笔记本递给她,接着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读起自己带来的《老残游记》。苏青瑶瞧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倚着软枕,翻开万历本的《谢康乐集》,静静做着注释。

屋内一点声音没有,玻璃窗外,斑鸠远远地鸣。

躺在床上工作,总不如端坐书桌前有g劲。苏青瑶看了差不多半个钟头,便萌生困意。她r0u一r0u酸胀的脖颈,左转转、右转转,听骨头咯吱咯吱响。上下左右都拧过,她侧头,看向一旁的徐志怀。他翘着二郎腿,左手拿书,右手的手肘撑在床头柜上,穿得是浅灰的丝质衬衫,领结与领带都被舍弃了,k子是亚麻的,有一些皱痕,看上去很好0。

“说起来,从前家里的那些书,大部分都被卖掉了。”他眼帘低垂,翻动书页,不似发觉她在看他,但又好像是知道她在看他而故意开口。“挺可惜的。”

“小阿七那边倒是留了一些以前的东西。”

“你去见小阿七了?”

“嗯,还是她给我的你现在的住址。”苏青瑶说。“她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徐志怀说。“可惜我当时在重庆,没能参加婚礼,就托人寄了几件金首饰去。”

苏青瑶轻笑:“你出手也太阔绰,ga0得我的都不够看了。”

“你寄了什么?”

“昆明的一些特产。”

“没关系,阿七可能还更喜欢特产。”徐志怀也笑,看向她。

苏青瑶飞快地眨了下眼,探身托起他手中的线装书,瞧向书封。“怎么突然想起来读这本?”

“实在闲的没事g,打发时间。”

苏青瑶从没想过有天会把“徐志怀”和“闲的没事g”画上等号。

“别告诉我,你计划退休了。”她是玩笑的口吻。

“不算是退休……暂时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徐志怀合书,放到床头柜。“一开始做实业,确是有救国救民的抱负。不光是我,身边的叔伯,同辈的企业家,多多少少有振兴民族工业,将国货发扬光大的理想。但救国,不是我们这些商人能做到的。所以渐渐的,做生意更多是想着养家糊口,给家里人一个好的生活……”说到这里,他顿一顿,看向苏青瑶。

苏青瑶抿唇,眼神闪烁,避开他。

徐志怀便也移开目光,继续说:“等到上海沦陷,我逃到汉口,运输的货轮被日机炸沉,保险公司不予理赔,政府推诿补偿金,我算是彻底破产,因而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在后来去了重庆,有从之照顾着,才日渐振作,那时想着时局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与其逃避,不如去面对,英勇的si总b颓废的si要好。”

苏青瑶听着,点了点头。

“但没想到,举国上下,艰苦突围八年,得到的却是一个困乱不堪的金融市场。”徐志怀说着,不由望向苏青瑶,冷不然感觉这满目荒芜中,好像只剩眼前这个人是可亲的了。“实业,我还是想做的,只是没想好具t要做什么……有些厌倦了,从上海到重庆,又从重庆到香港,一直漂泊……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大多时间就待在家里,天气好的时候,去山上走一走,去海边走一走。”

“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苏青瑶柔声道。“你很少休息。”

徐志怀低眉而笑。

笑了一会儿,他重新看向她,目光温和。“那你呢?”

“我?”

“你接下来。”

“当然是去教书。”苏青瑶浅笑着说。“我的人生到现在,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当然要一直做下去……我蛮喜欢教书的,看着那些孩子长大,一届又一届,一代又一代,好像一个百年解决不了的事情,还会有第二个百年。”

徐志怀颔首,带着些许落寞的微笑。

没再说话。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斑鸠走了,麻雀来了,成群结队地停在屋檐下玩闹,“啾啾啾,啾啾啾”,听得人心弦缓缓拧紧,绷成一条直线。

“其实你也就说说,”突得,苏青瑶开口,“像你这样争强好胜的人,叫你不做实业,整日歇在家里,跟把你千刀万剐一样难受。”

话音轻轻吹过,如同剪刀,将男人的心弦剪断。

徐志怀拧眉,神se忽而凝重,简直是被冻住了。紧跟着,他磨牙紧了一瞬,似是在咀嚼某种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扩散,浸润了面庞,使得他的眼角发出细微的颤动,微弱到除非贴在他的面庞,否则看不见那被戳中肋骨般震颤的瞬间。

“瑶,不要那么熟悉我。”他叹声。

熟悉吗?苏青瑶垂眸,心门低微地颤动。要是他们真的彼此熟悉,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

之后两人又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

时间在细碎的话题间悄然流逝,日光斜斜地照在徐志怀的面庞,金红的。到了该走的时候,他起身告辞,不与她说再见,而说:“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又明天,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来病房,向她汇报拿破仑的近况,给她送换洗衣裳,带花、带水果、带甜点心。苏青瑶的病症时轻时重,反复无常。jg神好的时候,他们会谈天,谈很久,既聊过去的事,也聊现在的事;说小事,也说大事。jg神坏的时候,则一句话也不说,紧挨着坐着,彼此默默看书、发呆,直至颓日沉红。

不知不觉,雨季过去,晚风偷偷变换了音调,发出近似洞箫的萧索的声音。

而她的病也在川流不息的青霉素注sye的帮助下,逐渐有了起se。

这天,徐志怀照常来病房找她,却撞了个空。问护工,说她到后楼的草地散步,徐志怀便放了点心,匆匆往后楼走。他路过走廊,听楼下传来明朗的笑声,循声找去,望见苏青瑶站在草坪上,正陪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孩玩抛接球游戏,长发随捡球与抛球,春柳般轻柔地摆动,又恰逢难得和煦的晴日,yan光清透,照遍全身,令乌发闪动着柔腻的光泽,更衬得雪肤如冰壳,有着细微的冷光。

徐志怀一时愣住。

鬼使神差的,他举起手,拇指的指腹隔着玻璃,轻抚过她的身影。

回过神,他下楼,迎面朝她走去。

皮球刚巧传到苏青瑶手上。

她冲他笑一笑,将球抛给对面的男孩,朝徐志怀走去。

“你今天来得好早。”

“嗯,家里没什么事,”徐志怀应着,问她,“这是谁家的孩子?”

“隔壁病房的。”

正聊着,那孩子突然大喊:“阿姨!阿姨!”苏青瑶望去,见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想要继续游戏。苏青瑶转回头,对徐志怀的笑从欢迎转为了致歉,继而朝男孩走近几步,点头示意他将球抛过来。

男孩高高举起手臂,叫皮球悬在头顶,然后猛然用力,朝苏青瑶抛来。苏青瑶仰着脸去接,没接住,皮球越过头顶,朝徐志怀袭来。他后退几步,想避开,那球却认准了他,一下砸到他腿上,顺着k管滚落。

徐志怀见状,足尖g起皮球,脚背用力,将球颠到手心。

他看看对面的男孩,又看看苏青瑶,不知该抛给谁。

苏青瑶望着他,宽松的白衬衣、白k子,怕入夜会冷,衬衫外套着一件薄薄的v领毛衫,像是一位随时准备上场打马球的英l绅士,偏生手里拿着一个沾着泥巴的旧皮球。

她拨了拨头发,又笑了。

“志怀,”苏青瑶喊,“你抛给我,抛给我。”

徐志怀听话地转向她,叫球轻轻地脱了手。苏青瑶接过皮球,又抛给了男孩。然而男孩抱住皮球,再度将皮球瞄准了徐志怀。球扑到跟前,徐志怀不得不接,接到手,又扔给苏青瑶。就这样,两人陪着男孩,稀里糊涂地玩耍起来。

玩了许久,男孩t力不支,护工便牵他回病房。

那孩子却抱着皮球,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道:“叔叔阿姨再见!阿姨,我们明天再出来玩!”

苏青瑶与他挥手道别,见他一步三回头得消失在眼前。

徐志怀在一旁,掸着手上的灰尘,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房间休息。苏青瑶说不累,难得出来呼x1新鲜空气。徐志怀点头,提议去树荫下走走。

他们肩并肩朝南洋杉的y影行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小孩。”徐志怀说。“我们在南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带孩子。”

苏青瑶笑着点点头,应道:“可不是,后来去了昆明继续带。”

“刚才那个小孩还挺乖的,不像一般的男孩,皮得不行,简直是讨债鬼。”徐志怀说。“这方面nv孩要好很多,b较懂事。”

“我一直以为你更喜欢男孩。”

“不,还是nv儿好。要是儿子生下来,脾气太像我,我和他恐怕会打起来……但以前觉得养男孩能当接班人,养nv儿的话,总有种便宜了外人的感觉。”

“现在?”

“现在我都赋闲在家了,说这些,”徐志怀笑笑,“而且现在是民国三十四年,又不是民国四年,给她娶个上门nv婿,改跟她姓,孩子也跟她姓,不就行了。”接着又反问她。“你呢?”

“我?我都喜欢,小孩子都是很好的……”苏青瑶说着,忽而想起什么,唇角噙着的那抹浅笑渐渐褪se。

徐志怀看向她。

密密的草丛,高且深,苏青瑶趿拉着拖鞋,脚踝深陷其中,一步一步,涉水那般走着。

片刻停顿后,她语气淡淡地续上了话头:

“在昆明的时候,有两年,敌机来得很频繁……你知道的,他们是发现哪里有人就炸哪里,不管下头是驻军还是平民。联大没办法,就改为夜间上课。那段时间,我白天没事,会去市场闲逛,虽说口袋里没什么钱,但看看新采的菌子、刚开封的市酒,也会让心情好起来。”

“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隔三差五空袭,东西也越来越贵。大人养不起,就把儿nv装在竹篓里,背到市场和瓜果蔬菜一起卖,如果实在没人买,就把孩子随意丢掉,我走在路上,有时会看到野狗啃剩下的,小小的骨头。”

“后来读到研三,去省立第一中学实习,我每每看到教室里的学生们——朝气蓬b0地活着,健健康康的——都会想,他们应当有全新的生活,我们所未拥有过的生活。”

“所以志怀,我觉得小孩子都是很好很好的,充满了希望。他们当然会吵闹,会尖叫,会乱撒脾气,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就像深山里的野兽,吃人、撞树,都是一种天x。没能悉心培养好他们,是成年人的过错。”

徐志怀听着,突得一顿,觉得两脚沉重,实在难以走下去。

苏青瑶并未立刻发觉他的止步,仍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停下。

她回首,见他正神se凝重地注视着自己。

一种她无法形容的目光在看她,感佩的、伤怀的,既喜又悲,密密地编织成一道帘幕,遮蔽了他的眼眸。

“怎么了?”苏青瑶轻笑,问。

徐志怀不言,单手cha着口袋,朝她走近几步,缓缓的步子。

苏青瑶也不急,停在原处,等他。

默默无言间,微凉的秋风吹过,吹皱裙摆、吹乱鬓发。在杉树林的合围中,草丛danyan,汁ye渗出来,遍地皆绿。

终于,他走到她身旁。苏青瑶拨开被风搅乱的鬓发,头微仰,仔细辨着他的神情,猜他为什么止步,是因为她刚才的话?她琢磨,心暗暗地跳动。而他面庞低垂,也在看她。他凝望着,不由想:他要是能替她承担这一切该有多好。可紧跟着又想:她在战争中所经历的、所承受的,远超于他,无需他来为她承担什么。

徐志怀是个非常男人的男人,不善于表达自己感受。

此刻,他面对她,动一动嘴唇,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转念又担心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反倒破坏了眼下的气氛。所以他没作声,只稍显哀伤得对她笑了一笑。

看他笑,她也回一个浅笑,手指向草坪。

两人肩并肩,继续走,从一片绿意走向另一片,南洋杉密密层层的叶片沙沙响。

“我和医院商量了一下,”他突然开口。“过两天可以把拿破仑带到这里来。”

“这里?草坪?”

“嗯。”

“它不挠你了吗?”

“不挠了,再挠下去,我要没衣裳穿了。”徐志怀用眼睛笑一笑。“它现在是动口不动手,喂饭不及时,偶尔要骂我两句。”

苏青瑶也笑着答:“那你把它抱来吧,我也想拿破仑了。”

徐志怀点头,停在了树荫下,又道:“对了,你的旅店……青瑶,我在想你要不把旅店给退了。”

“怎么了?”

“旅店鱼龙混杂,总把拿破仑独自关在房间里,感觉很不安全。”徐志怀说。“既然它现在跟我熟悉起来了,不如g脆搬到我那边去,还有nv佣可以帮忙照顾。”

他的话掷地有声,理由充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很有道理。

苏青瑶听了,下意识就要答应。

但她转念一想,现在托他上门喂猫,并非多麻烦的事,可要是将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那又是一笔人情债,还也还不清,说也不说开……一如他们现在,也是牵牵扯扯的。

“况且我现在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做,”他一眼看出她怕欠他人情,便不动声se地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有拿破仑陪着,能排遣一下无聊。”

苏青瑶隐约嗅出了他话音里那一点故意,调侃道:“小心它在你床上撒尿。”

“那也是我的错,怪我没能揣摩出法兰西之王的心思。”

“神经兮兮的,”苏青瑶忍不住笑一声,面对面的,推了下他的胳膊。

徐志怀双手cha在口袋,顺势后退半步。

苏青瑶也随之朝他走近半步。

不曾止息的微弱的风,搔着树梢,日光打绿叶的缝隙间滴落,迎面洒进她的眼眸。视线霎时花了,裂成无数碎片,彩光闪烁,如同在看万花筒,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又都不是他。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有拥抱他的冲动,一定会很暖和。但是……但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想着,她手指蜷曲,收回来,定一定神,说:“医生说,如果我恢复的好,再过半个月就能出院,到时候就把拿破仑接回来。”

“你预备住哪里?旅店?”

“打算租一间小公寓,毕竟是来长住的。”

徐志怀垂眸,顿了顿,说:“要是短时间内没选到心仪的租屋,可以先住到我那边,二楼是空着的。”

“不,不用了,”苏青瑶轻声说着,两手环在身前,倒退到原位,“我还是自己租一间公寓吧。”

“行,那我帮你看看。”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迈出脚步,继续朝前走,没有给她再一次拒绝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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