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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武篇7

 

皇甫眨眼,嘴角勾起笑意,脚步轻快地跟在冯权身后进了房间。

“粥还是温的……”

“我没胃口。”冯权满口拒绝,人已经躺到了床上去,皇甫也不介意,将托盘放在床前的小几上。

“我喂你。”皇甫端着碗,殷切地望着冯权。

冯权拗不过他,只得坐起身来,将碗接了过去喝了两口,粥里掺着鸡丝,虽然不太热,但味道还是很好的,皇甫夹了几块肉脯递到了冯权嘴边,他也没有推诿客气,肉脯吃进嘴里,香气四溢,让人不禁流连忘返。

“好吃么?”皇甫满眼期盼,冯权见他这副模样,实在绷不住笑了起来。

“阿云。”冯权说着,握住了皇甫的手腕,“饭冷尚可温,心冷却难。”

“嗯,不会有下次的。”皇甫认真地点头。

气消了以后,头风症也消减了不少,但冯权仍然没有什么胃口吃得不多,但皇甫带上来的吃食他都动了几筷子,好让皇甫放心。

至于皇甫也顺势蹭上了冯权的床,引得冯权瞪他,只不过二愣子脸皮十分的厚,顶着冯权不悦的眼神也能躺的心安理得,冯权无奈,便随他去了。

“阿云,”冯权侧过脸来看他,“我,我说一些事,你听听可好?”冯权拍了拍皇甫的肩头,知道他还没睡熟,问着。

“好。”皇甫满口答应着,将冯权的手从自己肩上移到了被窝里,冯权的手带着冷意,皇甫便将其拢在自己手里,冯权觉得这样有些奇怪想抽回手去却没有成功。“我替你暖暖,你快说。”

冯权也不好拂了他一片好意。

“我冯家世居临洮,祖上是做粱米铺子起家,传至家严时,家中也算是小有积蓄了……”

实则,冯氏在临洮的地位虽不说举足轻重,也足以撼动一方,冯权幼时聪慧灵敏,加之冯家只有这一个独子,冯父冯母皆是对他寄予厚望,难免溺爱无度,使冯权习得了不少富家子弟的通病,花天酒地视金如土,曾因与人争酒豪掷千金,端的是挥霍。冯家于钱财尚且不太重视,但是眼看着原本乖巧伶俐的冯权,就要变作那只会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废物,冯父这才着了急,又打又罚,想着棍棒底下出孝子,却不料冯权骨头硬得很,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将冯父气得够呛。

皇甫实在是想不到冯权年少时竟然还有这样的风采,闷声笑着,冯权瞪他,“笑什么。”转而叹气,“当初我不过志学之年,正是听不得劝的时候,阿翁又是整日诸事不准,我同他一言不合就闹得天翻地覆。后来,”冯权说着,突然顿了一下,眉目中有一丝惆怅,“后来,我被人推到了洮水里去,救上来时只剩了一口气,生了一场大病,性命虽然保住了,却落下了头风的毛病。家中为了我的病焦头烂额,阿翁前往各地求医,无暇看顾我,阿母又因着头风受不得刺激不敢对我说什么重话,我便越发混蛋起来。”

冯权看着房间的某一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凄苦起来,良久了,才开口说话。“我十七那年的秋里,临洮的拉扎节那天,我凑在外面看傩舞,突然家中的管事前来抓我回去,我不愿便在外藏了一夜,第二日回去的时候,才知道是阿翁回来了。”冯权突然哽咽,长长的缓着气,“阿翁在路过险地时不慎坠崖,是仆从扶着他的灵棺回来的。他怀里还揣着一副药方,说是从神医那里求来的,忙着往回赶……”

冯权沉默着,久久不语,皇甫跟着揪心,伸手摸到了冯权的脸,却听他嗓音清朗,“我没事。”

冯权平缓着心情,接着讲,“我不肯好好吃药,也不肯披麻戴孝,只是一心固执的往外跑,阿母没了办法,叫仆从压着我跪在祠堂外,说要以死谢罪,她往自己身上扎了一刀,几乎去了半条命,我才终于老实下来。”

“送走了阿翁,阿母请了一位先生回来,教导我诗书礼仪,直至我满冠成人,又接手了冯家名下的铺子。阿母说,志学那年阿翁特地去请教了城中有名的先生,为我取了表字-睿生,寓意颖智聪睿,长生无忧。”

“阿睿。”皇甫轻声唤着,“别讲了。”

冯权却没有停下来,只是将手放在了皇甫的胸前,隔着单衣还能摸到他一直藏在这里的簪子,心中略安。

“我初次经商,经验不足,底下的人欺上瞒下,我吃了不少苦头,但都挨过来了。阿母着急我的婚事,我一心扑在铺子上,总是抽不出时间,也无意成婚,阿母同我生气,那段时间里因我头风症突然反复,她才不再勉强。过了大概两年多,那年深冬,我因与人争一块耕地得罪了临洮的大员,被下到大狱,阿母终日惶恐不安,为我奔走操劳,却不想那大员得了银钱还想取我性命,我同授业恩师谋划引来了陇西郡的太守,因为事情不能外传,所以阿母不知我计划,那日在混乱中被乱马踏死。”

冯权的叙述太过平静,仿佛讲述的是旁人的故事,皇甫却在他脸上抹到了一把热泪,心里揪痛,也跟着掉眼泪,将人拉进了怀里,紧紧抱着。

阿母亡故,源于他的失算。

而后,他便孤身一人,住在那冷清空荡的宅子里。

“阿云,这些事,我从未同他人讲过。我说出来,只是想和你说一说。”冯权闭着眼。

即便是对着妻子,他也没有说过。妻子是仰仗着他的,依附着他的,他不能这样对着妻子诉苦。

可是皇甫,似乎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可以互相信任,也可以互相依靠。

他在皇甫面前总是,总是像他自己一样,而不是冯权,也不是家主。

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变得软弱起来了,不过,只有皇甫看到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注】

志学之年是十五岁。

冯权目前是二十六岁,皇甫云是二十一岁。

冯权初次这样掏心掏肺的对人诉说自己的过往,一时有些出神,陷在其中难以自拔,待回过神来时,突觉有些难为情。

“阿云?”冯权被皇甫亲昵的抱着,有些不自然,单手抵在他胸前,将人推开,抬眼见皇甫眼眶通红,不觉好笑,给他擦了擦眼角,“你哭什么?”

皇甫吸了吸鼻子,并未觉得不好意思,“我若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若是在成亲之前认识就好了,若是自小就相识便更好了……

冯权莞尔。

按说,他同皇甫相识的时间并不长,竟然就这么推心置腹的剖白……

不过,看着皇甫这样,他心里觉得很暖和,或许,这便是原因吧。像皇甫这样拥有着这般炙热而纯净的赤子之心的人,总会教人不自觉地靠近着,他或许再也不会见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那个…”皇甫突然扭捏着,“不知道,阿睿,你的夫人…是什,什么样的?”

“菲娘她……”冯权顿了一下,“贤淑温柔,一应家事也都打理得很好,阿母一早便相中了她,也托人下聘,只是后来阿母过世,我守孝三年,婚事便不了了之,期满后,得知菲娘并未下嫁他人,因着她阿母早亡,继母不大仁厚,她在家中也过得不甚好,我托媒人去问了她的意思,之后便正式下聘迎娶了她过门。”

原来是叫菲娘……皇甫舔了舔干涩的唇边,“那想来,你是很中意她了。”

“中意什么的,也不重要吧……”冯权倒是不在意这方面,“她终究是我发妻,我必然是要敬重她爱护她的。”

“那,”皇甫眼珠一转,“你们,你们……你们,”皇甫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们怎么了?”

“你们是怎么行房事的?”

“啊?!”冯权忽地耳尖发烫,音调都变了,皱眉,“你问这种事做什么?”

“我好奇。”皇甫抿嘴,他是真的好奇!“我家阿翁近几年也说要给我娶亲,我,我就是好奇。”

冯权总觉着这问题透着一股诡异,狐疑地看着皇甫,却不见他眼中带着淫邪,想来是真的好奇吧……试探地问着,“你,可知道自渎为何?”

皇甫一头雾水,“自读?读书么?”皇甫抓了抓耳朵,“我不大爱读书的。”

读书……冯权差点一口老血喷在皇甫脸上,“那你总去过什么烟花柳巷吧。”

皇甫连连摆手,“阿翁不让的,我记得我七岁那年,大兄将二兄带去了那种地方,回来被阿翁打得浑身是血,可吓人了,阿翁说以后我要是敢去就把我腿打断了。”皇甫说着,仿佛还能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威严,甚是害怕。

冯权苦笑一声,“贵府的家教很是严苛啊。”

“那可不,阿翁虽然疼我,但脾气可差劲了。”皇甫心有余悸地附和着。

“那你是怎么知道‘房事’这种词的?”

“是跟大兄闲聊时,他们提起的,说夫妻间都会行房事的,不过,具体怎么行,他们总是说得含糊不清。”皇甫看着冯权,一本正经地询问,“哎,不如你给我讲讲呗!”

讲,讲讲?还要讲讲!冯权老脸一红,翻过身去,干咳一声,“你以后娶了妻就知道了。”

皇甫撇嘴,嘟囔着,“真小气。”

冯权瞬间炸毛,这跟小气有什么关系……

皇甫摸着胸口的簪子,探进去将簪子拿了出来,仔细看着,这个对阿睿,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毕竟是阿睿的阿母赠与阿睿的,可是阿睿又转赠给了他,是不是,表示,在阿睿心里,他也有一点重要呢?

会是什么样的重要呢?

皇甫伸手拈了一缕冯权垂在枕边的发丝,绕在指间。

会一直都重要么?会不会到后来了,就不重要了?阿睿把簪子给了他,会不会后悔啊?

“我不想成亲。”皇甫心里想着竟说出了口,好在冯权已然睡着了,并没有听到。

皇甫沉默。他也是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如果不是阿睿的话,他不想成亲。

心里这样默默地念着。

可是,阿睿已经成亲了。而且,阿睿是会离开襄武的。他如果说出来,是会给阿睿添麻烦的吧。

阿睿已经很辛苦了。

“阿睿……”皇甫握着簪子,有些不甘心。“你别忘了我……”

转天,众人上路。

皇甫记得昨晚冯权多吃了几口肉脯,想着应是合了冯权的口味,走时特意带了两包,留着路上解馋,冯权无奈,“我又不是小孩子。”哪儿有那么馋嘴。

“我以为你喜欢这个。”皇甫闷闷的喃着。

冯权最看不得皇甫这副模样,心中忍不住自责,皇甫这样时时挂心着他,他却总是不以为意的,有时还会责怪,未免会寒了皇甫一片真心。

“是我不好,你别吃心。”冯权说着,将皇甫手里的两包肉脯接了过来,“这肉脯味道不错,你便陪我吃吧。”冯权笑笑,捏出了一块肉脯递过去,皇甫下意识张嘴咬住。

“你没有不好,是我太笨了,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好送你这个了。”

冯权叹笑,“哪有,若不是有你,我这些日子岂不是要赤身倮体了。”

皇甫看了一眼冯权身上着的衣袍,不禁窃喜,幸好冯权来时未带行李,这几日都是穿的换的,都是他的。

他已经很克制自己不要想此事了,否则总会浮想联翩的,渐渐的也习惯了冯权穿他的衣裳。

“况且,”冯权不由得想起一物,摸了摸鼻子,在衣袖里搜了搜,取出了一只纹着流云彩画的耳杯,“你还送了我这个。”

皇甫惊讶了片刻,“你怎么还带着它?”

“这当是你我的信物了,自然得随身携带。”冯权如是说,但落在皇甫耳边,却有了别的意味。

信物。那,阿睿是看重他们之间的关系了。所以才会随身带着这漆杯。

皇甫喜不自禁,笑得很是开怀。

冯权见他已经不再想着肉脯的事,也松了一口气。

“好吃么?”

皇甫就着冯权的手吃了一块又一块的,很是满足,冷不丁的听见冯权问他,才发觉自己都快将一整包肉脯吃进肚里去了,有些尴尬地笑了,冯权也只是好奇而已,毕竟这肉脯味道的确不错,不过单吃肉脯的话,吃得多也会腻的,可他喂多少皇甫就吃多少,一点儿都瞧不出发腻的模样。

皇甫实在不敢说是因为冯权亲手喂得,再难吃他都能照单全收,讨好道,“没你做的汤饼好吃。”

冯权被他逗乐了,“想吃汤饼?”皇甫忙不迭地点头。

“你应了会给我做的。”

“好。不敢诓骗你,回襄武了我给你连做三天,保管让你吃到腻。”

皇甫眼睛一亮,三天!“只要是你做的,我吃再多都不会腻的!”

冯权听了,放声笑着,将剩余的肉脯塞进皇甫嘴里。“那你可不准逃。”

皇甫匆匆咬了几口,将肉脯艰难的咽下,一把握住了冯权的手,“一言为定!”

【注】

冯权妻子苗菲菲,就是懒得取名字。

御酒有毒!

小郎,我们怎么办?

此事还需上报王府,务必将有毒的御酒找出。

御酒有毒?!你皇甫家是想造反么!竟敢送来有毒的御酒,是否想弑君改朝!

王爷明鉴,我皇甫家绝无此意,此毒也绝不可能是皇甫氏所下,还望王爷明察还我皇甫家一个清白!

清白?左右是与皇甫家脱不了干系的,来人,先将这胆大包天的东西押入王府地牢!

皇甫小郎,我这里有一条路供你参考,即便酒中的毒并非皇甫氏所为,但王爷怒火难息,难保不会牵连整个皇甫家,如今想着查出凶手是哪个只怕不太现实,但若有个谁出来将这一应罪责担下……

我担下了,皇甫家便会无事么?

老朽收了小郎如此多的谢礼,总要回报的,我虽无法助你脱了毒酒的罪责,但只要有了凶手,以我侍奉王爷多年的情分,劝王爷放过不知情的皇甫一脉还是有很大把握的。

你在这儿地牢中受尽苦楚若不能搭救皇甫氏,不也是枉然么。

还望管事,说到做到。

子时刚过,睡得正熟的皇甫突然坐起身来,将身侧的冯权也惊醒了,皇甫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脖颈,冯权看着他的动作,心里一沉。

“阿云。”冯权拉过了皇甫的手,“你是做噩梦了么?”

皇甫满头是汗,仿佛还未从梦中清醒过来,只是愣愣的看着他。许久了,才期期艾艾地开口,有些不确定,“阿睿?”

“是我。”冯权忙应着。

“我,我还活着呢……”

“对。”冯权握了握皇甫的手,“你不会死的。”

“我梦到……”皇甫想说他梦到自己死了,但又怕吓到冯权,只得改口,“梦到了不好的事。”

“没事的。”冯权扶着皇甫躺下,“梦境皆是反的,不必挂在心上。”冯权说着宽慰的话,皇甫顺从的点头。

皇甫闭了眼,不多时又忍不住去看冯权是不是还在,那个梦境有些太过真实,让他觉得现在这样安安稳稳的躺在冯权身边,反而更像是梦。

冯权记挂着尺之璧的时间,今日便是第十日了,若能安全无虞的熬过今日,皇甫才是躲过一劫。但是,尺之璧究竟还有什么样的作用,他却不得而知。他擅自更改了皇甫的结局,不知会受到什么影响,或是惩罚。

“睡吧,没事了。”冯权将手覆在皇甫的头顶,声音低沉,皇甫望着他,突然觉得莫名委屈,往他跟前挪了挪,冯权的手在皇甫解开的长发上滑了下去,顺势将人拥住了。

冯权轻手一下一下的拍着皇甫的后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听着他紊乱的气息渐趋平缓,神色复杂。

冯权几乎不用多想,便已知晓他必然是梦到了,在第十日时,他原本该经历的结局。

他们已然要回到襄武了,绝不可能再现尺之璧中那一幕的。

“不会的。”冯权喃喃着。

后半夜,皇甫睡得很是安稳,冯权想着心事,没怎么合眼。待皇甫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冯权微蹙的眉眼,还有被他靠着变得松散的衣领,皇甫才发现自己几乎是躺在了冯权身上,整个人涨红,从床上逃了下去。

冯权因他的一番动作惊醒了,眼前的人虽瞧着有些奇异,但能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冯权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嘶…”冯权想撑手坐起来,却是右臂皆麻,被皇甫枕了一夜,如今半点知觉都没有了。

“怎,怎么了?”皇甫连忙过去,扶起了冯权,“手疼么?疼的可厉害?”

冯权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埋怨道,“被你枕麻了。”

皇甫的脸瞬间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这可,太,太让人难为情了……

冯权却没想过皇甫的心思能偏成那样,只当他是羞愧,推了他一把,“帮我把头梳起来。”

皇甫呆呆地应声,起身拿了梳子,将冯权的长发梳通,柔软的发丝在指缝中掠过,扫过他的掌心,仿佛也扫过了他的心尖儿,皇甫说不上来心头的那一抹不安是从何而来,只是心头有些酸楚,也有些悲凉,“阿睿,你会忘了我吗?”

冯权抬眼看着镜中的皇甫,眼前总恍惚着尺之璧中那张死气沉沉的面孔,“不会。”

皇甫满意一笑,不论冯权说什么,他都乐于相信。

众人行在路上,冯权旁敲侧击的询问着皇甫昨夜梦到的具体详情,皇甫却是言辞闪烁,不肯直言相告,以一句‘阿睿你不说梦中的事都是做不得数的,何苦要知晓的那么清楚呢?’将冯权堵了回去。

“阿睿,你会在襄武待多久?”皇甫想着虽然眼下才是初秋,但襄武与临洮离得甚远,冯权必然是要在年前回临洮的,前后算算,在襄武待的时间只怕很短。

皇甫的这一问倒是问住冯权了,他这几日一直忧心皇甫,却没想过几时起身回临洮去。他本是出来闲游散心,路上行了两月有余,他原先计算着在襄武待一个月便要转还,如今也该走了。

“大约快了。”

“你若定下日子,差人同我说一声吧,我去送你。”

冯权愣了愣神,他们才刚刚从险中逃生,便又要分别了么?心中蓦地惆怅,“我却不曾想过时间如此的快。”

“这世上的年岁几时不是如此,如白驹过隙,匆匆而往。”

“以后若是有机会,还请到临洮来,务必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好。”

两人相视而笑,但他二人又何尝不知,此一别,山高水远,此生都恐再难相见了。

酒队径直回到了襄武城外的山上,皇甫驾车同冯权回到襄武时,天色已是昏沉了,路边行人渐稀,只有辘辘的车轮声在城中碾过,行到了冯权的住处,皇甫轻笑,“阿睿,明日我带你到酒庄去瞧瞧可好,这些日子酒庄正是准备秋酿的时候,不如你也去试试手,来年酒酿好了,我再将酒给你送到临洮去。”

“酿酒一术岂是日便能学会的,你可别取笑我了。”

皇甫抿嘴,“不然你多留些日子总能学会的。”

冯权语塞,半晌后轻轻摇头,“不了,我若将皇甫家的手艺学走了,你家阿翁若被气出个好歹我可担待不起。”

你若是全都学会了,自然是不能放你回临洮的……可惜这样的好事,皇甫也只能自己在心里偷偷地想一想罢了。要冯权抛家舍业,丢下发妻留在襄武,是断断不能的。“那我们明日再约。”

“好。”

“你可切莫忘了我的汤饼。三天。”皇甫提醒着。

冯权连连应着,“记着呢。”

皇甫便安心了,转身欲走,又突然有些不安,转了回来,看着冯权,“阿睿,你会忘了我吗?”

冯权温和的笑着,“不会。”

皇甫咧嘴,驾着车离开了。

他总隐隐的感觉,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可能是因为冯权将要回临洮了,他舍不得吧……

皇甫眼眶微红,这叫他如何舍得。

而冯权回了房间,头一件事便是去看尺之璧,水纹荡后,尺之璧上展现的是他离开襄武的画面。

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他还会留在襄武十日,还能陪着皇甫十日。

真是短暂。

冯权叹气,却也无可奈何,他二人世居两地,各有家业,势必不能如普通朋友一般常常相见。

已然,整整四日了。

自他回到襄武,失去皇甫的下落已经整整四日了。

若说得准确一些,并非是皇甫的去向,而是皇甫这个人,宛如崩散于灼热阳光的朝露,消失的那样干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手头只有一件皇甫赠与他的流云漆杯,一件难以佐证皇甫曾经存在过的漆杯。

他问过的每一个人都不知晓皇甫是谁,他听得多了,都觉得是否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那些关于皇甫的一切事情,会不会,只是他的一场梦……

可是,这只漆杯还好好的留在他身边,他戴了几年的那只簪子,也遍寻不获。又似乎,不是在做梦,在邻镇遇匪,在河中溺水,在深林中迷路,在王府砸酒,那些真实的可怕的事情,是曾经发生过的,也是他与那个名叫皇甫长喻的人一同经历过的。

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

又会不会是因为头风症,才引得他出现了幻觉呢?

究竟是他不太正常,还是这片寰宇出现了异变。

若皇甫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他如今是在何方,是否还记得过往的事,若不记得他又会变成什么身份,若记得,他为何迟迟不肯出现。

皇甫不出现,叫他如何去寻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的下落。

尺之璧…这一切会是尺之璧所为么…

冯权脑中思绪纷杂,握着漆杯孤坐至天明。

襄武城外的山林中,冯权这些日子里心心念念的皇甫长喻,刚从皇甫家的酒庄逃出,身后紧跟着守卫酒庄的武师,两人一前一后在山林中追逐。

那武师瞧着不过天命之年,颌下胡须黝黑,身材魁梧,行走如风,皇甫对他十分熟悉,毕竟自己这一身的拳脚都是此人授予的。武师名唤胡杰,早年间在皇城卖武为生,后遇了皇甫氏的家主,跟随着来到了襄武,便在此扎根,皇甫氏的一应护卫皆是由他一手调教,便是皇甫氏的三位小郎也都跟他学武,这其中,不好念书习文的皇甫长喻与他的关系最为密切。

皇甫惊叹于师父十多年来雄风不改,但也知道胡杰现在根本认不得他,出手必然狠辣,万不可落在他手里,否则轻则断手断脚,重则性命危矣。

“小贼!”胡杰抓了此人已有两日,却一直抓不到,憋着一肚子火,眼见着此人又要逃之夭夭,忍不住喝骂了一声,那人却反常的停顿了一瞬,胡杰立即抓准时机,身形如影闪过,一手抓在了皇甫的肩头,另一手掐向了皇甫的脉门,皇甫暗恼自己竟然出神,忙顺势向下一转,躲过了胡杰凶狠的一抓,下意识出手生受了胡杰一掌,整个右臂都被震得发麻。

胡杰惊奇的看着皇甫,他本想着若抓到了这小贼的脉门,便是功夫再好也必然能手到擒来,没想到竟然被他躲了过去。

小云,你可切记莫要被人抓到脉门,此处意义非同,脉门一旦被敌所控,性命堪忧……

皇甫脑海中闪过胡杰曾对他的叮嘱,来不及想别的,转身便跑。

胡杰的武功比之皇甫高出不少,今日一心想着要抓人,拼了一夜才将人截住,皇甫跑得有些虚脱,但仍然还有余力同胡杰过招,两人来来去去斗了半刻,胡杰虽体力有些跟不上,但还是强悍无比,皇甫挨了不少揍,但都一声不吭的抗下了。

胡杰越打越觉得不对劲,有两次,皇甫已经要伤到他的手腕了,却都急急避开了,胡杰自己知道他的手腕曾受过伤,皇甫一掌上来虽不能将他如何,但多少也会使他行动受阻,那时要逃他想必也不大能追上了。

胡杰伸手冲着皇甫的脖颈抓去,刻意将手腕露出,皇甫也只是向后躲去,并未接招。

胡杰脸色一沉,又接着一掌,将人打翻在地。

皇甫趴在一片落叶中,已然力竭,任凭胡杰将他拖走。

胡杰走了没几步突然停下了,看着地上的皇甫,瓮声瓮气地问,“你几次三番的潜入我皇甫家的酒庄究竟意欲何为!”

皇甫喘着气,“皇甫家中有了内鬼,还请您将此话转告阿…转告皇甫家主…”皇甫想起了自小就疼爱着他的阿翁,不禁红了眼眶,“求您一定要将此话告诉他。”

胡杰疑惑地看着他,“你便只是为了这个?”内鬼,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是。”皇甫艰难地仰头,“只要您能将此话传到,我以后,都…”皇甫一时间难以遏制心底涌出的难过,哽咽着,“我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胡杰望着他,心底莫名的跟着有些悲伤。

胡杰最终还是一个人离开了,只留了皇甫一人在满地落叶上独自挣扎。

胡杰一向手重,皇甫被他打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精疲力竭,在地上趴了许久,都恢复不过来,天上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秋雨,眼看着雨势越发的大了,皇甫拖着被雨水淋湿的衣袍挪着爬到了树下,身上冷的厉害,又没多余的力气坐起来,只是看着雨水从遥远的天幕落下,有些顺着树叶砸在了他脸上,砸得他双目模糊。

皇甫闭上眼,想起了那日在冯权房间,那面奇怪的镜中出现的那一幕。

其实,那是真的吧。

他原本是应该死在肃王府的地牢中的。

是冯权救了他。

所以他活下来了。像死了一样的,活下来了。

阿睿,还会记得那些事么?

会不会只有他自己记得了,会不会在这世上,只有他知道自己是谁了,会不会永远就这样了……

他想阿睿了。

可是如果阿睿将他忘了,他该怎么办呢?

【阿睿,你会忘了我吗?】

【不会。】

可是阿睿答应了他,不会将他忘了的。

阿睿从不会骗他的。

不会的。

入夜了,雨还未停,冯权早起到铺子里看账本,想换换脑中的念头,不料午后突然下起了雨,冯权也就一直待在铺里懒得动弹,张伯送了些吃食过来,冯权没有胃口便一直放着,想起来要吃时,已经变得冰凉了。冯权起身倒了杯茶,不小心碰到了放在手边的漆杯,杯子摔到了地上,冯权连忙将杯子捡起,只觉得心灰意冷。

“郎主。”门外张伯轻轻叩门,唤着。冯权开了门,张伯略一拱手,“铺中有人想见您。”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一只簪子,双手捧着,“那人瞧着狼狈的很,也不知是从何得来的这只簪子……”

张伯的话还未说完,冯权便已拿了簪子夺门而出。

张伯愣了神,只听前面铺子里冯权声音发颤,叫他备车。

夜雨潇潇,车驾在水中疾驶而过,驭夫披着蓑衣,甩着鞭子抽打在马身上,驱使马儿跑得快一些。

冯权将几乎瘫软的皇甫背起,不由得腿脚发软,快步回了房间,将皇甫身上水淋淋的衣服脱了下来,一把扯过棉被把人包了个严实。皇甫双眼无神的看他,冯权心头一酸,拨开了他额前凌乱的碎发,“我去热水,你等下泡一泡。”

冯权转身去了厨房,将炉灶烧起,想先煮个姜汤,半天了手拿着刀只是发抖,冯权深吸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待他准备好一切,回到房间时,皇甫看着有些晕乎乎的,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没有睡着,见了他只是傻笑。

皇甫坐到了微烫的浴桶里,冯权端了姜汤让他喝下去,皇甫一饮而尽,笑得冯权心里没着没落的,“傻笑什么。”

“见了阿睿我高兴。”皇甫嘶哑着声音,真心实意的说着。

冯权心里不免难过,但还是笑了起来,随手拿了一块葛巾替他擦洗身子,却见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些地方甚至红肿了起来,冯权尽量下手轻一些,皇甫还是不时地闷哼一声。

泡了些时间后,水变温了,冯权才扶着皇甫出来,给他换了自己的单衣,让他在长椅上躺好,端了潘汁过来,伸手解了他的发冠,将长发浸在水中,取了些皂膏搓揉着他的头皮,一边打量着皇甫的状态。眼下乌青一片,双眼泛红,血丝弥漫,想他这几日并没有睡好,嘴唇干裂发白,裂口处隐隐有血渗出,冯权看了心里直叹气。

“饿不饿?”冯权问着,皇甫笑着点头。

“想吃汤饼。”皇甫补充道,冯权莞尔,取了干巾擦着湿润的发丝,答应着。

“那你等等便多吃些。”冯权的手在皇甫的发间穿过,觉得不太湿了,笑得温柔。

【注】

《礼记·玉藻》:“日五盥guàn,沐稷而靧hui梁,栉zhi用椫shàn栉,发曦用象栉。进禨ji进羞,工乃升歌。”

《礼记·内则》:“五日则燂xun汤清浴,三日具沐,其间面垢,燂潘清。”

“还想吃些别的么?”桌上的菜并没有动了几次,皇甫也只是埋头吃着碗里的面食,冯权多少有些担心,轻声问着。

皇甫摇头,其实,他饿的久了胃里不舒服,也吃不下什么。

冯权忽然伸手拨了皇甫的头发,皇甫一愣,冯权笑,“吃进去了。”说着将一丝细发从皇甫嘴里拉了出来,将碎发挽到了他耳后。

皇甫脸一红,没有言语。

冯权却觉得这样着实不太方便,便起身取了一根发带回来,撩起皇甫垂在脸颊两侧的长发,握在掌中,以手为梳,指尖穿过柔顺而散乱的发间,将纠缠在一起的发结一一解开,从肩上拽下了准备好的赤红的发带,将顺长而黑亮的长发抓得松紧适中,缠绕几圈绑在身后,发带的末端绣着碧绿的竹叶,垂在一旁,随着冯权的动作轻微晃动着。

皇甫呆坐着,从脖颈上倮露的肌肤上,传来了冯权手指轻轻在其上划过的冰凉触感,他却异常的开始浑身发热,甚至有些口干舌燥,坐立不安,无意识地低喃着,“阿睿……”

“嗯?”冯权听皇甫唤他,以为他有话想说,便应了一声,嗓音低沉,带着一丝宠溺。

皇甫其实并不是有事,只是一时有些忘情而已,回过神来,身子随之僵硬,喉头一滚,“阿睿对我太好。”好到,让他幻觉丛生,让他心猿意马,让他意乱情迷,让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很多时候,他都会觉得,他们是心意相通的,冯权也是懂得他的心意的。

但是,那不过错觉罢了。

“有么?”冯权却并未觉得自己做得有多好。便是尺之璧一事,他也是有责任的。

“有的。”皇甫心中苦涩难言,但面上还是毫无芥蒂的笑了。

冯权将他看作至交好友,而他对冯权的感情却是那般龌龊污秽,很多事情冯权信任他,故而那些逾越那些腌臜的地方,冯权都不甚在意。

或许,他永远都不能打破这样的关系。他站在这里,一步都不能前进。

其实,眼下这样就很好了,一个人倘若奢求的太多,便会时时刻刻都被困在求不得的苦境,终此一生都走不出来。

直至皇甫不再动筷,冯权这才将桌上的吃食拿回了厨房。皇甫回首看向身后的那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幅绘着不知地名为何的山水画,这画看着并无任何特别之处,皇甫却看得出了神。冯权取了治疗瘀伤的药膏返还,见皇甫这般,便静静地走到了他身侧。

这幅画挂着的地方,原本挂着那面奇异的尺之璧,只是冯权这几日因寻不到皇甫心烦气躁,瞧着那镜子便更加不顺心,遂动手将镜子撤了下来,此刻正放在厨房一侧的杂物房中,镜上还盖着一块破麻布。

“我将镜子收起来了。”冯权知道皇甫心里在意,便解释道。

皇甫怔怔的望着画轴,突然侧过脸来,“阿睿,我想,看看那面镜子。”

冯权却是心里咯噔一下,面沉似水,尺之璧究竟是怎样的宝物,他已不敢轻易下定论,甚至,他都不知道,皇甫变作了这样被抹去了存在的状态,还能否在镜子显出身影。

他其实有些害怕。

皇甫失去了存在,虽现在面上一派太平,可心里的苦楚只恐非寻常笔墨能够形容的。

皇甫见他面露难色,连忙改口,“也不怎么想的……”

冯权只是叹息,“我给你上药。”

沐浴时,冯权便已细看过皇甫身上的伤,虽多半都是瘀伤,但皇甫肺腑上也应受到了损伤,在回来的路上,冯权便想顺路带着他去看医工,可皇甫执意不肯,冯权也不好强迫他,况且当时皇甫浑身都湿透了,便是他身子再强硬,穿着那湿乎乎的衣服在冰寒入骨的秋雨里,也支撑不了多久的。

冯权其实很想问他这几日的状况,可一直都不知该怎么开口。便是不问,也能猜到,必然是煎熬的。

“啊,疼,疼……”皇甫僵着身子,几乎要跳起来了,噔噔跑开好远,冯权皱眉,他给皇甫的伤处都擦了药,其他的地方都还好些,唯独后背上离着脊梁不过三寸的地方,红肿的厉害,高高的耸起,看着像是伤到了筋骨,便下手揉了揉,却不想皇甫反应如此剧烈。

“阿云。”

“不,不揉了。”皇甫疼得呲牙咧嘴的,忙冲着冯权摆手,哆哆嗦嗦地拿了上衣穿好,生怕冯权过来折腾他的伤口。

冯权哭笑不得,“好好,我不揉,你过来,那边窗子还开着,你别叫冷风吹着了。”

冯权又赌咒又发誓的哄了老半天,皇甫才将信将疑的挪了过去,冯权将人塞到棉被里,自己去将门窗关好,吹灭了多数的烛火,只留了屏风后案桌的一盏烛灯,房间里光线昏暗,皇甫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看着冯权旁若无人的宽衣解带,面上烧得通红,背过了身子不敢再看。

忽地,冯权拽开了他裹得相当严密的被子,二话不说便钻了进来,皇甫吓得一抖,满脸奇怪地看着冯权,对他这般明显的投怀送抱觉得很是羞耻。冯权瞪眼,“看什么,你想冻死我么?”

“啊?啊,就一床被子啊!”

“就我一个人,也住不了几日,准备那许多被子做什么。”冯权理所当然的说着,往皇甫身边凑着。

寄人篱下的皇甫变作了取暖的工具,却不敢反抗。

冯权环着皇甫的身子,摸索着抚上了那块叫他十分在意的伤处,皇甫立刻低哼,想要将冯权推开。

“别动。”冯权凑在皇甫耳边缓缓吐气,皇甫抿嘴,为了这难得的亲密时刻,便忍了。

冯权尽量动作轻缓地揉着,可皇甫整个人都疼得蜷缩起来,额上冒起冷汗,实在是忍不住,声音发颤,“阿睿…真的疼…不,不骗你。”

“只怕是筋骨有损,明日同我去看看医工吧。”冯权低声劝着。

皇甫靠在他肩上,轻轻的摇头。

冯权实在是不明白皇甫究竟为何不肯去看医工,这般死扛着到最后只会害了他自己。

“不要…不要揉了,好不好…嘶……”皇甫咬着牙,忍着没将冯权掀去一旁,只是颤声讨饶,声音听着十分的可怜。

冯权心头一软,随即停了手,抓着袖口给他擦汗。

皇甫只觉得眼眶干涩,揉了揉,眼泪便簌簌的落了下来。冯权一怔,皇甫忙捂了脸,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想着背过身去,冯权却抓住了他的手,生生地将那只手从他脸上拽了下来,“阿云……”

皇甫犹自呜咽着,望着冯权的双眼,断断续续的开口,“阿睿…阿睿,我究竟…究竟是谁呢……”

他被自己的兄长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宅子里撵了出来,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疼爱着他的人,如今却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他的阿翁,他的兄长,他的家,他的一切,通通都没有了。没有人认得他,没有人知道他,没有人相信他。他好像还活着,却又像死去了。

他已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他究竟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呢?

“我这样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何为生不如死,应当就是如此吧。

可是,这些是为什么呢?

“阿睿,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从小到大,他虽然常常调皮捣蛋,叫家人头疼,可是他没有做过欺压他人看轻他人的事,阿翁教导他要克己守礼,淑性良善,便是才疏学浅,也要谨守本心,不可做出任何卑劣无耻的行径。他记着阿翁的话,从不敢目中无人,亦不敢胡作非为。

冯权嘴里发苦,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握着皇甫的双手,默然垂泪。

如果,不是他,皇甫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可若当初他没有去救皇甫,皇甫又会死在肃王府中,是他选错了么?是他过于自信了么?

是人生无幸,还是天命残忍……

窗外雨声淅沥,天色已明,但仍阴沉着,本就不大微弱的光线,透过格窗照进房间里来,显得越发昏暗。

床帐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冯权闻声忽地睁开了眼,看着面前睡得正安稳的皇甫,脑子虽有些浑沌,但却莫名感到安心,眼神也变得柔和,抬手将遮了皇甫半边脸的长发撩到了耳后,露出了那张英武的面庞,朗目剑眉,仪表堂堂,单看面相也可知是个行事磊落,性格直爽的人。

只是这样纯净的眉目如今却染着哀愁,驱不散的哀愁。

冯权素来是个稳重自持极有主意的人,便是当年被诬陷入狱,他也未曾慌乱,可是皇甫一事,他是真的束手无策了。这一切,超出了他的认知,也搅乱了他的思绪。

一股钻心的疼痛窜上脑侧,冯权咬紧了下唇没有发出声响,只是捏着眉心翻了个身。

自他到襄武之后,这头风症便开始如影随行。

使得他有些心力交瘁,也有些力不从心。

冯权一翻身,皇甫抓着袖子的手便随之抬了起来,感觉到动静皇甫迷迷糊糊的揉着眼,只瞧见了冯权的后脑勺,想着昨夜有冯权相伴他才得了一场好梦,心里便欢喜得很,长臂一揽便将人搂进了怀里,紧紧贴着冯权的耳朵,喃着他的名字,“阿睿~”

那一声阿睿唤得很是缠绵悠长,冯权听了有些不自在,推开了皇甫的臂膀,下床去了。

雨声相伴,便得好眠。

皇甫在床上足躺了小半日,临近黄昏了,才饥肠辘辘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刚坐起来,房间里丝丝的凉意便围绕过来,皇甫蹭得钻回了被窝,眯着眼看了看放在他枕边的衣袍,认得那是冯权的,便将衣物拖进了被窝抱在胸前,懒懒的不想起,可是肚子又饿得很。

冯权端着吃食回来,却不见皇甫起来,有些奇怪,他明明听到皇甫在床上哼哼了的。掀起了床帐的一角,冯权坐到了床边,推了推还在赖床的某人,藏在被窝里的某人哼哼两声,冯权啧舌,“不是起了么,怎得又睡了?”

某人从被窝里探出半张脸来,睡眼惺忪地偷瞄一眼,见冯权并未生气,娇气地抱怨,“冷。”

真是金贵……冯权暗自腹诽,无奈的伸手去拽被子,“冷也快起,骨头都要睡散了,穿上衣衫吃些东西。”

被拽了被子的某人,穿好衣袍,迤迤然地蹭下了床,撇着嘴坐到了桌旁,仿佛很委屈……,冯权甩了他一记眼刀,给他夹了菜,“快吃。”

惨遭冯权怒气相对的某人,满脸认怂,乖乖的端起了碗,吃了个干净。

饭后,冯权收拾了案桌前去整理厨房,揣着小肚子的某人便紧紧的跟在了他屁股后面。

冯权一脸嫌弃地看向身后,二愣子脑袋一歪,指着冯权正在刷洗的东西,好奇着,“这是什么?大碗么?”

“锅。”

“那个呢?”

“火灶。”

“哎!那这个是什么?”

“阿云。”冯权唤着,“你先回去吧。”

皇甫愣了愣,望着冯权忙碌的身影,突觉自己这样一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在这里,又碍事又多余的,便将手里的新鲜玩意放下,默默走了出去。

冯权抬眼瞧他。

他不会是话说重了吧……

待冯权收拾停当从厨房里出来,却见皇甫正坐在门前呆呆地看着院子里连天的雨幕,渐渐的有些心疼。

“阿云。”

皇甫回头看他,咧嘴一笑,“我吃撑了,在这儿坐一会儿。”

冯权叹气,“我再有三四日便要启程回临洮了。”

皇甫的笑脸蓦然一僵,唰得扭过脸去,随即强颜欢笑着,“是么,到时我去送你。”

冯权嗓子一哽,应不出声,未免失态便匆匆回房去了。

夜色愈深,雨势却大了起来,皇甫白日里睡得太久,此时有些睡不着了,只偷偷地看冯权,等他睡熟了以后,皇甫才披着外衣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也不知现在,家里怎么样了,师父虽然看着凶恶,但应该是将话转告了,那,阿翁找出家里的内贼了么?处理干净了么?御酒一事显然是外人所为,目的便是致皇甫家于死地,可是他失去了幺子的身份,也无法进到皇甫家了解情况。

只在这里瞎猜,什么都做不了,真是废物啊……

皇甫坐在台阶上,没有半点以往的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我的好云儿快来,看阿翁给你带了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心眼都不长。】

【快闭嘴吧!教你兄长知道了非揍你一顿不可。】

他曾听大兄说,阿母是因生他血崩而死的,阿翁却觉得是自己当时未在妻子身边,才害了妻子的性命,对他也更加疼爱,想要把阿母的那份也一并给了他,他虽没有见过阿母,但能得阿翁这样一心一意相待,想来阿母也十分的好。

其实,他知道如今这样,未必就是坏事。

若他像梦中那样惨死王府,阿翁得了消息尚不知会如何伤心,而现在,阿翁只是忘了他是谁而已,有两位兄长孝敬身侧,想来晚年也不会寂寞的。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了,但这一条命还是好好的,也不算特别的差……

是不是……

可是。

阿睿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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