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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十一章

 

“我有异议!”

散兵坐在祭师首席,面色冰冷,目光直直刺向要接过千巫权杖的少主。

“散兵祭师有何指教?”

五仙教少主布舒神情未变,但垂下的手指悄悄握紧,泄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呵呵,指教不敢当,”散兵朝他微微扯起嘴角,随后朝向还握着千巫权杖的大长老,“我只是想说,少主固然天资卓绝,但继任教主怕是为时过早。”

一旁即将卸任的大教主脾气烈,她指着散兵张口就骂,头上银鸟叮当作响:“我早知你跟那个多托雷一样不安好心!怎么,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大教主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少主武功境界不足,怕是……难以为我五仙教撑腰、抵御外敌啊。”

散兵从座位上走下来,从容不迫地与大教主对峙。

“我教需要抵御什么外敌?呵,最大的外敌不就是多托雷吗?”大教主冷笑道。

散兵眉眼弯弯,笑意却浮于表面:“此言差矣,多托雷在我教这么多年,钻研蛊毒一道不可谓不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大教主虽年迈但威严仍盛,她略显沙哑的声音响彻祭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做的什么勾当!拿教众和百姓试药试毒,如今还留你这个小祸害来扰乱继位大典!”

“所以我已将他驱逐了,连同他那些手下,”散兵摊手,无所谓道,“不过他的研药室确实留下不少成果,我会与在座诸位同享——当然,不是现在,是在我继任之后。”

大长老出声道:“你想做什么,散兵祭师?”

“我既当祭师首席之位,自然有资格对教主继任人选提出质疑,”散兵看向少主布舒,掷地有声,“我要求上圣树台!”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竟然要上圣树吗……”

“已经很多年没人去挑战教主之位了。”

“对呀,打我出生起就没见过……”

“看来散兵祭师对教主之位势在必得!”

……

无怪乎教众议论纷纷。五仙教有教规:若有人对继任者不满,可于继任大典上圣树台挑战,能者居之,但死生不论。不过,五仙教向来团结,外攻不破、内围不乱,继任教主一事从来是一代传一代,自立教二百年来,不服教主安排者屈指可数。

更遑论上圣树台挑战死生不论,没有几个人会对自己的命不在乎。

“肃静!”

大长老将千巫权杖跺地,洪亮声浪随之卷过在场众人,座下纷杂声音顿时偃旗息鼓。他做出请的姿势,指向圣树:“请散兵祭师与布舒上圣树台。”

“呵呵。”散兵鼻腔溢出两声轻笑,瞥了布舒一眼,极尽轻蔑。随后,他微蹲下身,足尖一点,几个起落便飞上了圣树。

这手身法明显是给少主和台下众人耀武扬威的,果然,自他展示轻功开始,刚刚安静的教众又开始窃窃私语:“散兵祭师真是好身手。”

“是啊,可我觉得布舒少主不会输……”

教众赞叹之余,不禁为布舒担忧:“那可说不准!要是散兵祭师赢了……”

台下声音传入布舒耳中,他看向大教主:“师父,怎么办?”

“你上去跟他打就是,放心,有师父在。”大教主拍拍他肩膀,随后在他耳边轻声道,“大家都是向着你的。”

布舒抿唇,坚定地点头道:“我明白了,师父!”

“怎么,少主不敢应战吗?”散兵抱臂站在高高的圣树树干上,俯视下方仍在大教主身边的布舒,神情愉悦。

大教主推了下布舒:“去吧。”

于是少主在身后一片呐喊助威声中登上圣树台。

天气炎热,山谷内薄雾缭绕,五仙教教众站在圣树下,齐齐望着上方。

圣树是庆乌山最大的一株树,不知在此矗立多少春秋,长成如今可荫庇整个山谷的繁茂。五仙教相信此树有灵,可通神女,是以将寨子围绕圣树建造,每逢教内大事都要在圣树脚下的祭台举行,以昭神女见证。

而圣树台说是“台”,其实只是巨树几十根枝干自然生长成一个近似平台的地方,形似大网,表面又铺满树叶,人站上去稍不注意就会从缝隙间掉下来,因此在圣树台上决斗,相当考验功力。

散兵慢条斯理地解下腰间长鞭,微笑着朝布舒招手:“少主,请。”

布舒不敢大意,抽出两把异形弯刀,长啸一声,跃起直冲他头顶攻去!

散兵不慌不忙,长鞭打着圈,直钩他脚踝,一招就将他劈山般的气劲打散。布舒在半空中急扭身形,才免去被抽碎踝骨的危险。

这一招布舒用了至少八成力,却被如此轻松化解,他没想到这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竟有如此功力。

只怕是……讨不了好。

布舒咬紧牙关,再度挥刀而上。

散兵侧身避开他的攻势,手腕一抖,长鞭如毒蛇探头,从地面缠上布舒的脚步。

二人顷刻间已过了十数招。

台下的教众还在给少主助威,以为双方打得有来有回,而几位长老祭师则皱眉不言,尤其大教主,她看得十分焦急,抱臂的手指一直在点。

她明白自己还是轻敌了。

表面上看二人势均力敌,可实际散兵身形灵巧,在树叶间辗转腾挪如履平地,长鞭更是跟长眼睛似的,不仅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还专门绕着布舒的刀锋走,颇有种猫捉耗子的逗弄感。

再继续下去,布舒必输无疑。

这小祸害也不知怎的,武功进步如此之快!大教主暗暗咬牙。

果然,在教众还在为少主挑向散兵手腕的漂亮招式喝彩时,散兵却不闪不避,周身诡异气劲竟将少主的刀弹开,一鞭将人甩下圣树台。

“少主!”

“阿布!”

几位高层飞身而上,大教主快人一步将徒儿护在怀里。

只见布舒脉象紊乱,鼻孔、嘴角渗出血丝,呼吸好似风箱,显然受了重伤。

“快,快随我去药楼!”大教主抱起布舒,就要离开祭台。

“等一下,大教主,”散兵叫住她,他站在圣树台边沿,俯视教众,“按照教规,我该是下一任教主了吧?”

大教主顿住脚步,将布舒交给药楼的人,转身面对散兵,双目燃火:“确实,但老身年迈,不介意再当几年教主!老身也要上圣树台一决胜负!”

于是,她抽出腰间弯刀,就要飞身而上。

一旁的蜃楼楼主拦下她,道:“大教主,这事还是交由小辈吧,您放心,我们不会让一个外人掌控五仙教。”说完,他冲散兵大声道,“散兵祭师,我替大教主来争一争!”

“哼……可笑。”散兵低声说。

再抬眼时,他紫色的眸子如寒星,隐隐有更深颜色的光明灭。

空匆匆赶来时,一位祭师正被散兵踢下圣树台。

祭师的身躯好似裂缝陶罐,半空中洒落数点血花,轰然坠落。

而圣树台下已无人能将他接住。

情急之下,空也顾不得隐藏了,跳起接过那位祭师下坠的身躯,放在地面后,才抬头看向高处的散兵。

“……”空想说什么,但看到祭台后面露恐惧的五毒教教众,和躺倒在地的二十几个人,还是默默吞下了话语。

散兵眯了眯眼,看到那一头金发的人再度出现在视线内,不由心烦意乱:“又是你!你怎么总来找死?”

说完,揪过几片树叶,飞叶成刀,劈往空落脚的地方。

空侧身闪过,没有接他的话。

他自听了那二人的交谈后,本想从散兵丢他出去的山洞原路返回,结果尽头石门紧闭,他也找不到机关,只好出来重新找路。

这一找路不要紧,他在山中马不停蹄地转了不知多少圈,晕头转向时,才偶然看到树叶上五毒教用于周边巡查的记号,这才一路找来。

那时五毒教的继任大典被散兵搅得乌烟瘴气,教众们自顾不暇,空甚至没怎么刻意隐藏,如此顺利地就进入祭台。

散兵见空没理他,哼笑一声,朝台下东倒西歪的教众问道:“如此地步,你们还要反抗吗?”

祭台上有座位的二十几位祭师、长老已全部重伤,就连一些青年才俊也被散兵击败,如今还有能力一战的只剩下大教主和大长老了。

反观散兵,鏖战几十轮,仍不见疲态,反而周身气劲充盈,双目含光,面颊和脖子上都出现了隐隐约约的紫色纹路。

就和当初那个渊宫贼人一样。

空不由地拧起眉毛。

下方无人应战,散兵轻蔑地问:“这么快就没人敢上来了?”

一个年轻的弟子气不过,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来!”说罢便跳上祭台。

可当他想再进一步上圣树台时,却无力可施。圣树太高了,他运起轻功爬了好几次,每次都被晃荡的枝条甩下来,竟连圣树台的边都摸不到。

“原来五仙教这一辈剩下的全是废物,无趣。”

散兵随手拽下一根枝条,往那弟子腰眼掷去,少年便哇哇叫着跌到地面了。

大教主面色愤慨:“小祸害休得猖狂!你真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不成?”

说完,她转身与身后的大长老说些什么后,大长老神情凝重地犹豫几息,还是点头了:“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用五仙石精了……”

大教主嘱咐他:“用了五仙石精,我怕是没命回来,你好好辅佐布舒,别的……我就不说了。”

大长老闭眼长叹一声,拍拍手中的千巫权杖,权杖如莲花绽放,吐出一颗艳红流金的珠子。

下面一些小弟子不明所以,几位受伤的高层却是红了眼眶:“教主,你一定要和他同归于尽吗?”

“难道要看着五仙教落入外人手中、受人摆布吗?”大教主反问道。

“可是……”

出声的长老阻止大教主要服丹的手,泪流不止。

空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看情形,也大概能明白五毒教这是要做困兽之斗。只见衣着华丽的老妪从白胡子老头手里接过什么就要吃下,但被其他人阻止,那珠子看上去就很危险。

他直觉不好,忙低头问刚刚救下的祭师:“你会说官话不?”

年轻的祭师点点头,捂着胸口坐起来。

“那个老婆婆手里的是什么东西?”空指向大教主手中的小珠子,祭师一开始支支吾吾不愿回答,空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

于是祭师用不太流利的官话小声告诉他:“五仙石精,服下可燃血烧髓,号令庆乌山全境蛊虫鸟兽。是、是我们五仙教的禁药。”

“那岂不是两败俱伤的法子?”空震惊,边问边助他调理气息。

“不是两败俱伤,是同归于尽……咳咳。”

空听闻,心不禁高高悬在嗓子眼。

他不懂五毒教内部的恩恩怨怨,也不知晓散兵与那个罗刹人有何牵扯,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不想看散兵死。

祭师在空的帮助下咳出一口瘀血,气息终于平稳些许,空看了一眼神情愈发痴狂的散兵,对祭师说:“你帮我转告你们掌门,就说……就说我要替贵教应战!”

祭师惊讶抬头,瞧他目光坚定不似作伪,便对大教主转述了他的话。

大教主闻言,终于将注意力给到祭台上这个外来的少年侠客,她摇头拒绝了空:“这是我教的事,曾经是老身听信谗言,引多托雷这匹狼入室;如今烂摊子摆在眼前,自然由老身去收拾。”

空劝说道:“我敢自荐,自有我的缘由,更何况贵教现在都要拿出玉石俱焚的法子了,多我一个上去应战也没什么坏处。”

大教主与大长老对视一眼,这才答应。

大长老托年轻祭师转告空:“年轻人,虽然你胜出后我们不能让你做教主,但不论你能否胜出,今日五仙教欠你一个人情。”

“没什么人情不人情的,”空抽出长剑,挽个剑花立剑身后,“只希望几位答应,若我取胜,我要带走散兵,并且,贵教与散兵从此再无瓜葛。”

“这……”大长老一愣。

大教主拦下他要回绝的话:“没问题,少侠放心。”

空朝他二位颔首致谢,一挥衣摆,飞身而上。他身姿迅捷,犹如飞燕掠水,几个起落便稳稳立在圣树台上。

这手轻功显然给了教众希望,空虽听不懂,但也明白有年轻的弟子在为自己鼓劲。

圣树台上。

散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浓黑的色彩快要盖过瞳孔,皮肤上紫色纹路也愈加明显,整个人仿佛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周身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空朝他抱拳后,持剑于侧,摆出起手式:“散兵,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以什么立场来说这句话呢,空?”散兵微微偏头,问道。

空发觉,这好像是

剑光芒芒,鞭影绰绰。

空一剑刺向散兵胸口,却被长鞭逼往右侧,鞭尾闪电般裹挟而上。空旋身躲避间,正好右手剑换到左手,借力打力,再次往他胸口挑去。

散兵被逼退几步,飞身后空翻跃过空头顶,长鞭舞成鸟笼状,将人牢牢困在其中。

空本应无路可退,只能拼死一搏。但这是在圣树台上,他一个千斤坠,直接从脚下的树干间隙退出牢笼,脚腕再钩住树干,从另一侧翻身而上,鞭影触之不及。

这番精彩绝伦的脱身之策震惊台下众人,下方响起稀稀拉拉的抽气声和叫好声。

高手对决,本就因地换计、瞬息万变。散兵见他利用圣树台脱身,长鞭横扫,刮下无数叶片,他真气外泄,鞭影兜成一张大网,叶片在网中翻滚,如飞刀片片,天女散花般朝空射来!

漫天皆是闪烁的叶刀,周围空气都被破风尖啸声掠夺,空不做防卫,反而气凝剑尖顶起一片落叶,以这一叶大小护心口弱点,纵身入阵。

他身似一支无惧无畏的箭矢,以剑尖的落叶为锋,破开重重刀光,剑气化为一道金线直刺散兵持鞭的手腕!

所谓“一叶障目”,不外乎此,当散兵发现他隐在叶后的剑光时,为时已晚。

眼看空就要断他手筋,散兵咬牙,再催功力。他额头青筋暴起,周身已可见紫黑色的雾气,雾气似道道鬼手,呼啸着往空身上反扑去。

“这、这是什么招数?”

“他不会是修炼了什么禁术吧……”

台下众人骇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圣树台。

空被鬼手正扑在脸上,瞬间弹出几丈远,“哇”地呕出血来。

他刚才这一招是有去无回的打法,本想至少能换散兵持鞭之手,于是只用一片叶子护住心脉,周身已被阵中的叶刀划出道道血口。

此时真气紊乱,劲力一泄,血便将破烂的衣物浸透,整个人仿佛从血池里捞出来。

他持剑跪地,头上的汗水滴入眼睛,杀得眼睛生痛。

此时已至午后,日光正盛,在五毒教谷内白日不散的薄雾中,被圣树的枝叶分成无数光柱,落在圣树台上。

“你已经输了。”散兵踱步向他而来,全身笼在紫黑雾中,犹如地狱而来的修罗。

空睁开朦胧的眼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不,我还没输。”

“我看你嘴硬到几时!”

散兵抬手一挥,竟隔空将人掀了个趔趄,空将剑插入圣树台边缘,才免去被吹落的结局。

“放弃吧,空,这本就不是你该掺和的事。”散兵走到他旁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空摇头,发梢汗珠血珠一齐滚落:“不对,不是这样的!若不是你留下的寻踪蝶,我根本找不到五毒教在哪;若不是你给我解药送我入山洞,我还被关押在水牢;若不是……”

他激动地大喊道,“若不是你想让人拉你一把,你此刻早就应该把我打死了!”

“!”散兵往后退了半步,冰冷的面具仿佛出现几丝裂痕。

“散兵,我们走吧,”空伸出一只带血的手掌,轻声微笑道,“我来做你的退路,好不好?”

风将薄雾吹散,一时间寂静无声。

散兵看看站在光柱中的空,又抬起自己已布满紫色纹路的手,默默捂住了半边脸。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你、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退路……”他声音嘶哑,似哭似笑,指缝间有血泪淌下:“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解下腰间挂着的金蓝色铃铛,真气灌注下,击出数道风刃,缠绕着紫雾朝空袭来。

这是必杀技,若是不跳下圣树台,自己一定会被削成肉块。空握剑的手已被血浸透,黏腻湿滑,但他不肯放弃,手中无锋剑金光耀耀,伴着剑鸣声迎向风刃!

是曾经见过的招式“引针绣花”!散兵知晓他这招的厉害,避开金线般的剑影,回身与空拉开距离。

退开后,散兵顿感不对,周身紫雾似被金线牵引一般,随着心跳停顿一瞬,连胸口的陨星碎片都暂时被抑制。

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

空敏锐地察觉到散兵的动作,登时明白陨星碎片就在胸膛处,立刻将全部剑招往那里招呼。

散兵一手摇铃一手持鞭,操纵着雾气见招拆招。

随着时间推移,空身上伤口崩裂,他因失血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手中无锋剑却金芒不减,遇上紫黑雾气反而如臂使指,轮转牵扯间,仿佛进入了人剑合一的境界。

反观散兵,陨星力量被压制后,从稳占上风逐渐落入不利,竟被逐步逼至圣树台边缘。

形式逆转,空一剑将散兵的护心锁连同衣襟挑断,那陨星碎片果然就在他胸口!

只见漆黑的石头深深嵌入皮肤,紫黑色纹路从中心蔓延,似蛛网,又似藤蔓,交缠蜿蜒间,还随着心跳有规律地一张一缩。

简直就像个寄生的蜱虫。

散兵嘴角淌出血丝,连同眼睛流下的血泪一起,顺着尖细的下巴滴落到胸口。

他嗓子喑哑,无力地哀声道:“求你……不要……”

空没有收手,无锋剑的金芒触及到陨星的刹那,迸发出耀眼的光!

一举将碎片剜出,陨星离体时的气浪在二人间爆炸,散兵脚尖踏空,身躯往后倾斜。

结束了。

他想。

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是自己恨的、厌的、流连的、抓不住的,都不再束缚这具躯壳。

从圣树台坠落,黯然赴死,不是最得解脱的么?

可是……为什么,还是不甘心……

在耳畔呼啸而过的风中,散兵看向上空。

目之所及,是自胸口迸出的血珠,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连死亡都变得模糊。

对了,有人说,想做他的退路。

自己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退路?

闭眼吧,闭上眼,这可笑的生命,就会结束了。

……就会结束了。

散兵血红的视线中,突兀地出现一抹身影。

有个人从圣树台上一跃而下,紧随自己身后,穿过空中雨似的血珠,朝他伸手。

日光落在那人头发上,好像另一轮太阳。

“散兵——!!!!”

空扶着散兵,走在林间狭窄的小路上。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走出五毒教后,周围雾霭渐渐浓重,被夕阳染成橘红。

曾经空也走在这条路上,那时他初入庆乌山,只觉得瘴气弥漫,悄怆幽邃,连溪水都仿佛通往幽冥。

而如今短短几天,再次走过这里,仍是同样的景色,却觉得万物繁茂,古木遮天匿鸟虫,浅水鸣滩戏鱼虾。

即使此刻二人都深受重伤,即使他们脚下是两串血红的脚印,他仍觉得轻松愉快。

原来心境不同,看到的景色也是这般不一样。

空看着被林荫遮挡一半的落日,悄悄笑了。

“你莫名其妙地笑什么?”散兵捂着胸前的伤口,瞥到他唇边扬起的弧度,不解道。

空收回视线,盯着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是我来到大璃西南最舒服的时候。”

“舒服?我看你流的血还不够多,”散兵伸出手指,往空胳膊上的伤口狠狠按一下,调侃道,“现在呢?还舒服不?”

“哎呦哎呦,你别闹!”空架着散兵的肩膀一阵抽搐,差点把人摔在地上,“我都这样了,你对我温柔一点嘛。”

散兵轻笑:“你怎么不对自己温柔点?从圣树台上就敢往下跳。”

空委屈地眨眨眼:“我还不是为了接你。”

“……”散兵闻言,垂下头,暗紫的头发遮住他的表情,几不可闻地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的。”

空拉着他爬过一株倒伏的枯树:“怎么会呢,没有谁的人生,是简单到用值得和不值得衡量的。”

散兵摇头道:“我让别人流了很多血,自己也流了很多血,才一步步爬到首席祭师的位置,我的人生,就是为了掌控五仙教存在的。成功了,我的生命才有意义;失败了,就应该死在圣树台下。”

他看向空,眼中似乎平静无波:“你是快剑无锋的空少侠,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该舍命救我。”

空拍拍手边的枯树桩,笑道:“五毒啊五仙啊什么的,都已经过去了,你看,‘病树前头万木春’,咱俩都还活着,就别想什么该不该、值不值的事。”

“更何况,你如今都愿意跟我敞开心扉说这些了,就证明你心情也不错,对吗?”

散兵白他一眼:“胡说,我现在浑身痛得要死。”

空回道:“我也浑身痛得要死,咱俩可真是难兄难弟。”

正说着,他腿上的伤口被枝叶剐到,登时一个趔趄。

“哼,谁跟你是‘咱俩’。”

散兵嘴上这样说,手里却立刻扶他起来,让空靠在他肩膀行走。

二人踏着夕阳余晖,并肩而行,离五仙教越来越远。

行至一个稍高的山头,散兵回首望去,只见茫茫雾霭,再也没有五仙圣树那巨大的影子。

“怎么了?”见他停住脚步,空问道。

“……没什么。”

散兵摇摇头,继续踏上行程。

当时,空不顾一切地跳下圣树台,紧紧抓住他不放,要不是空及时往地面轰出一掌做缓冲,二人都得摔成半残。二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灰尘、汗水和血液混成泥,扒在他们脸上和衣服上,狼狈至极。

五仙教大教主是知恩图报的人,她请祭师转达,说想让空留下来养好伤再走。

空拒绝了,扶起没人管的散兵,只拿走自己的包袱,以剑做拐杖,歪歪斜斜地离开了五仙教。

说起来,他真的很感谢空当时的决定,毕竟对于他来说,在五仙教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如今身受重伤,呼吸间是熟悉的西南山风混杂着血腥味,却远比以往更加轻快。

他们一路互相搀扶,来到怒江边那个仅有几支竹筏的小渡口。

当初,就是从这里入庆乌山的。

现在天色将晚,小渡口只有奔涌不息的江水,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有船经过。

散兵靠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被江风吹散的云雾,和已沉下半轮的太阳。

空说得对,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心情的确不错,这是他自入璃国以来最高兴、最轻松的时候——没有练到筋骨力竭的武学,没有多托雷的毒蛊控制,没有杀人人杀的任务。

只有潮湿炎热的空气,四周墨绿的树林,漫天灿烂的晚霞。

还有个和他靠在一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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