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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长思·二

 

弟子自是不知昨夜杨逸飞的隐秘行踪,裴元也绝口不提,便拍拍侠士的手背安慰他:“没有,花谷本就极难出入,若真有外人,也必不会仅冲你而来。”

侠士舒了口气,依旧疑惑为何独少了这块碎片。正逢有人在门外呼唤弟子,他放下手中的食盘向侠士告别:“我先去处理谷中事务,饭食我放在这里也方便你拿,总之你小心些!”而后匆匆离开。

侠士应了,又呆愣了一阵,准备下床时忽地听到屋外有几个年轻的女弟子正兴奋地小声议论着什么。他视觉受阻,听觉倒是锐利,生了几分好奇凑过耳朵听了起来。

“昨晚你有听到吗?好像就是在这里,有个年轻男子在唱歌,唱得可好听了!”

“我虽然没有,但我师兄听到了,他说不止歌声还有琴声,弹得比雨鸾姐姐还好听!”

“你瞎说吧,还有能超过雨鸾姐姐琴技之人?说不定是你师兄唬你的……”

“嘁,你不信算了。何况江湖之大,有那么多能人异士,等你我将来出谷历练时,怕是会大开眼界!”

“哎不和你争论,你有听到他唱的是什么吗?”

“我听得不太真切,好像是‘心之忧矣,永啸长吟’,应该是个深情君子?但是我想不起来这句是谁的诗了……”

“嘻嘻,这是嵇康的诗!我要告状罚你抄书!”

伴随着窗外你一言我一语的轻快对话,侠士却开始浑身发冷不住地颤抖。难道是他,他真的来过此处?可他不是将康雪烛逼入恶人谷……昆仑之地水遥山远,他又怎么可能此时出现在这里?若他真要追究起来,先前自己拒绝参加他的继任仪式,想必已经惹怒他了。更何况自己收了那封信和那枚铜镜,依旧未曾给出丝毫回应……

铜镜,又是铜镜!侠士心慌意乱,下榻时手脚发软差点摔倒。侠士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动了逃离的心思,也许就像上次自己将真实想法说漏嘴后落荒而逃一样。他只觉得窗外少女们的声音如刺骨冰刃割开他的咽喉,让他想叫出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侠士斜倾着几近倒下的上半身忽然被一双手扶住,而那人在帮他稳住身躯后又迅速将手收回,默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向瞬间惊慌失措的侠士。

“……”

侠士仿佛罹患暴瘖之症,虚虚张口无声无息,低下头避开那人站立的方向。他不愿,或者是不敢猜测对方究竟是何人,对方也不作声,二人就这般沉默地相处了半炷香的时间,直到先前出门的花谷弟子赶回来,看到屋内突然出现的陌生青年,颇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你是谁?不要在这里打扰我照顾病人,快快离开!”

青年没有驳斥,又看了几眼背对着他的侠士,收回目光后快步离开了屋子,留得侠士一个人抱膝蜷起坐在榻上。弟子见侠士这副躲避的样子,没忍住询问道:“那人好生奇怪,盯着你也不说话,你可知道他是谁?”

侠士本想摇头否认,可胸腔中涌起的酸涩痛楚逼得他轻轻抽噎了几声,空气中残留的熟悉气息也让他无法反抗真实的内心,只得极为哀伤地点了点头。

除了他,还会是谁?

自己与他相比,如同萤火之比皓月,可如今皓月却愿意为这一缕微弱萤火折腰。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他的心意,侠士又怎会不明白?

他是谁?

他是现今长歌门主,是青莲剑仙李白的高徒,是九天阳天君周墨的爱弟子——

也是侠士的阿舟。

我的阿舟。

自杨逸飞离开后,侠士整个人混混沌沌,费力思考着怎样回复他。至于那块铜镜碎片,想必也是他发现后拿走的。拿走也好,侠士想着,就这样将二人间如丝如缕的情意断掉,对他、对自己,应该都好……

杨逸飞在屋外,侠士在屋内,他们就这般以沉默互相僵持着,直至月上中梢。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侠士透过眼前白绸隔着窗望向庭中长身玉立的青年,哑声开口:

“如今我双目已盲,再无用武之地。还请杨门主以门内事务为重,莫要以我为念,早日……归去吧。”

杨逸飞的身形映在绮窗之上影影绰绰,如同侠士飘忽渺远的声音一般模糊不清。他这一路截杀康雪烛,动似流星爝火,疾若迅风走电,驰侠使气,行无涯涘,在江湖中已然传得沸沸扬扬。若是再徘徊于万花谷不肯离开,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怕是会凝结成伤人的利箭,直直中伤这个还未在长歌门内立稳脚跟的新任门主——这是侠士最不愿预见的未来,因此他自知晓杨逸飞所做之事后,便已下定决心斩断这缕情思。

可是当这话真正从嘴里说出时,侠士还是感觉心痛如绞。原本垂落的双手紧紧攥住身下被单,泪水沾湿了眼前的白绸,洇开一片沉重孤寒的墨色。

“你在骗我。”

杨逸飞的嗓音冰冷得无比陌生,甚至带了昭然若揭的怒气。侠士从未见过他因自己发怒的模样,隔着门不敢出声,只得敛了神尽量把呼吸声压到最低。月出东斗,静夜澄阔,在摄人心魄的寂静中,侠士似乎嗅到了青年身上散逸出的馥郁酒香。

“我问过裴大夫,他说你近日就可以视物。可为何……”

之后是一个过分漫长的停顿,久到侠士大气也不敢出,紧闭双眼仿佛等待判决一般——

“你却始终不愿意将眼前白绸取下?”

那声音平静了些许,侠士却无法辨出喜怒,只感到了透骨的冷:“是因为…不想再见到我吗?”

侠士心跳骤停,无声地摇着头,但依旧不愿对杨逸飞作出回应,继续以沉默对抗。世间万物运行似乎停滞,直至庭中传来一声凄厉剑鸣,还有盛着酒液的瓷坛破碎的清响。

“昏迷中,你还说不要为你而哭。此事,你可知晓?”

“你又是,在对谁说话?”

剑光如风雷纵横,撞开侠士面前的门扉。侠士本就躲在门后,这一击竟是将他震倒在地,颇为狼狈地挣扎爬起时,眼前的白绸无声滑落。他睁大眼睛,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虽许久未见却如金石雕凿般刻骨铭心的身影,弯下腰来将那片白绸拾起,紧紧攥在手心。

“我可以为天下人而哭,为何不能独为你而哭?!”

玉立俊拔的青年醉了,一阵低沉嘶哑的笑声过后仰手一挥将手中白绸抛向高空,迎着同样如玉霏屑的月光,以一道蕴蓄了沉重神思的剑气将绸带割得四分五裂。

“我笑过康雪烛之痴,可未曾想……我竟也如此……”

侠士感觉自己的心跳从静止到疯狂跳动几乎破开胸腔,受碍的视觉让他其余五感极度敏锐,尖刻锋利得像把他的身躯用无形丝线捆缚固定,一张一弛都牵动着他内心深处的悲喜哀愁。而后那个身影俯下,缓缓贴近侠士覆满茫然的面容,用带着热意的双手捏紧了他的双肩,在侠士因痛楚哀哀出声时,以温柔的唇舌将未出口的话语堵在了齿列之间。

这是一个载着薄怒和悲愁的亲吻,侠士头脑空白,任凭杨逸飞将这个吻逐渐加深,直到口腔中最后一丝空气被抽出,他的身躯微微抽搐起来后,杨逸飞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爿被蹂躏得泛起艳粉的唇瓣。侠士的双瞳睁得极大,却依然看不清楚面前人似喜似悲的神色,只得怯生生地顺着那峭然的颌线,用手指去浅触那弯紧绷的月眉。杨逸飞任凭侠士抚过他的眉梢,等那他因无措而停止后用手掌覆了上去,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扣握在自己掌心。

“瞿塘峡那晚,你曾许过我。”

他尚年轻,层层堆云的衣襟中氤氲着馥郁沉水的同时,还倦着新桃的清氛。也正是这温润的香气,让侠士意识到白日曾共处一室的不速之客,就是面前之人。如今二人距离极近,侠士觉得自己仿佛被笼罩在杨逸飞的气息之中,颈间耳后渐渐泛起红霞,连辩解的声音都软了下去。

“……可那是、那是……”

侠士本想说,“可那是情事中的呓语,不能当真”。但刚刚那个吻的热度还留在他的唇梢,还有青年落在他脸颊上那避无可避的炽热眼神,让他话语颤抖连不成字句。只听得一声悠长的叹息,青年将侠士整个身躯横抱起来放回榻上,在侠士拽着他的衣襟蜷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时候,轻笑了起来:

“我万分庆幸你收下了那枚铜镜,若是没有它,你我怕是再难相见了。”

不同于杨逸飞故作轻松的语气,侠士紧拽着他衣襟的手却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动摇和失而复得的后怕。侠士忍不住倾身抱紧了青年,以笨拙的方式安慰着他。难得见侠士如此主动的回应,杨逸飞在惊讶后从善如流地将侠士回抱得更紧,唇舌擦过他通红的耳廓时低声吟道:

“愿为双青鸟,共舒明镜前……”

侠士此时头脑一片乱麻。一方面他已经不忍再拒绝青年的情意,一方面他又真心实意地担忧着青年未来可能面临的刁难与困境,思至此处他还是做了最后的挣扎,极小声地提醒:

“若…若是公子父母知晓此事……”

杨逸飞听到侠士从刚才陌生的“杨门主”改口成了熟稔的“公子”,内心欢欣的同时有了更进一步的想法,俯下身亲吻侠士有些瑟缩的眉眼,双唇轻声啜语:

“我早已和父母坦白过我心悦你这件事。以及……不必再唤公子,唤我逸飞就好。”

听了这话,侠士心头酸楚,待他的唇划过自己的唇瓣时青涩主动地纠缠了起来。迷蒙中侠士甚至尝到了他唇舌间醇厚酒液的余郁,待二人分开后尽皆耳酣面热,侠士赧然中絮絮低语:

“我也……心悦你……”

侠士在将真心说出口时,每个字都咬音许久,带着尾调的颤抖如同扑簌振翅的蝶,在春日暖阳中落下一片晶莹闪亮的光屑。杨逸飞心中满是温和疼惜,却又因为这迟来的回应装作恼怒的模样,故意贴近侠士耳畔恶劣地咬了咬他殷红的耳垂。

侠士见杨逸飞这般自是以为他生了气,一脸讨好地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他的脸颊。杨逸飞本就情动,被侠士如此大胆的动作激得低喘一声,眼神暧昧且危险,手指从他的喉结处沿着锁骨缓缓向下,隔着单薄的衣袍去探他愈发激烈的心跳。侠士咬了唇没有抗拒,眸中浅浅泛起泪光,驯顺地牵起他的手移至腰间松弛的衣带处,脸庞沾染了霞粉欲色,作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来。

此刻,轮到杨逸飞头脑中的理智之弦崩断了。侠士虽然懵懂于情事,但如今的所作所为却勾人心魄如同烈火浇油,更甚者侠士怕是不知晓自己的这般诱惑情态——

杨逸飞难耐地依着侠士的牵引解开了他的衣带,露出胸前月色般的肌肤。忽然与空气接触的冷意让侠士不禁哆嗦了一下,腰腹微微抬起使二人贴得更近,杨逸飞则趁势将侠士按入怀中,哑着嗓音再度询问:

“……真的愿意再和我做此事?”

侠士垂下颈不敢与他对视,身躯不自然抖动的同时轻轻点了下头,见杨逸飞始终没有移开目光,红着脸颊小声嗫嚅:

“不要看我……”

“好,那就不看。”

杨逸飞心头酥痒,用手扶着侠士的肩膀将他翻过身去,又揽起侠士的腰肢让他的背脊与自己的胸膛紧紧相贴。侠士口中泻出一声宛转的低吟,不同于先前带着抗拒,反而是乖顺地颤声迎合着,任杨逸飞顺着抖落的衣襟缓缓抚到身下翕张的穴口,再用蘸了软膏的手指屈曲探入。他的动作极为温柔,不像瞿塘峡那晚被药物掌控而失了力道,却依旧让侠士羞耻万分。那处被细细开拓后,侠士因动情而润红的眼湿漉漉地眨着,几滴清泪倏然滑落,宛如梦呓。

“……可、可以了……”

只一瞬,侠士就感觉自己被撑得极满。入口的柔软褶襞在被仔细拓张后泛起靡艳润泽的色彩,等待许久的硬挺性物借着润滑毫不费力地顶到极深处,随着身体主人的前后耸动在滚烫柔韧的穴壁之中抽插撞磨着。

“呜……嗯呃……”

侠士双腿发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往下倒去,却又被杨逸飞锢得更紧。他本就病得久了,腰腹单薄如纸,被性器顶弄着穴肉深处的阳心时,小腹上隐隐约约透出一个隆起的形状,仿佛在孕育着柔弱的生命。而他的右手又被杨逸飞捉起,一同交覆在鼓起的那处轻轻抚摸着,被过度刺激而羞红的耳廓边,青年缓声吐息道:

“……你看,这是什么?”

侠士呜咽起来,因羞耻反弓起腰,抬起左手顺着青年的肩线颤抖地探向他的温软脖颈,试图借力将身躯往上抬以逃避情欲的折磨。但这姿势实在费力,性器大开大合的抽送让侠士不受控制地死死绞紧了内壁穴肉,几番下来便被彻底卸了力道,整个后背紧紧贴伏在杨逸飞的胸膛之上,以一种淫靡的迎合之态再次坠入欲望的深渊。

“是……是你的……呜呃……啊……”

太深、太深了。纵然情动,侠士也难以承受这般又狠又深的贯入,他的双眸茫然涣散,低声啜泣着,无力支撑而垂落的手腕被身后人抬起,顺着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移到胸前盈挺的两团淡红乳肉处,抵着微翘的乳尖缓缓抚弄起来。

“唔嗯……不、不要摸……”

侠士嘤咛着,哀声告饶。他从不知自己的胸乳也能如此敏感,而此刻甚至是在被杨逸飞制住手腕后用自己的指尖去揉碾。侠士抖了身躯低泣,腰窝却乖驯地伏低了些许,顺从着捋玩乳尖的动作,将绵软的呻吟压回胸腔。那乳尖被搓揉得嫣红肿胀,像两颗晶莹的朱果点缀在侠士胸前,随着逗弄乱了呼吸,带动身躯不断颤振起伏,从深处勾出细细密密的酥痒来。侠士受不住,泪水沿着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滚落,砸在二人交覆的手背之上,溅起一片温热朦胧的水雾。

侠士很少哭,性事中的啜泪更让他如同不堪一折的细韧窄竹,于床笫之上摇摇欲坠。杨逸飞侧过颈用唇息安慰侠士时正撞上他因快意失神的眸,心中倏然悸动,手掌从胸前乳峰处游移落在他身下微抬的性物顶端。

“……不、不……”

虽然手上暂未动作,侠士脑海中却下意识联想到了瞿塘峡那晚杨逸飞故意不让自己高潮的事情,有些惶恐地将掌心搭上他的手背,泣颤着恳求不要再被那般玩弄。侠士紧窄软媚的穴肉也随着收窒,将杨逸飞的性器用力绞吸着,逼得青年额头泌出薄汗,低磁沙哑地安抚:

“这次……不会。”

杨逸飞长年操琴习剑,修长的指腹布满略微发硬的细茧,从柄底直到铃口缓慢捋弄着侠士的可怜阳根时带了磨人的痛痒,引得侠士浑身泛起难抑的情潮,极为无助地在青年手臂上留下浓重的掐痕。

“呜……啊啊……!”

伴着他的嘶声低泣,那口湿热软穴愈发夹紧了在体内温柔挞伐的性器,在青年一声餍足的闷哼之后柔驯地承住了滚烫的稠精。侠士汗湿的腰胯不断战栗着,在身体前后被同时刺激之时终于攀上高潮,靡艳绯红的性物抽搐了几下喷射出浊白的精水,沾湿了榻上无辜的枕具。

“……这下怕是要向花谷好好解释了。”

始作俑者低声笑着,依然没有松开搂抱侠士的双手,温存地轻吻他的嘴角。侠士头脑从过电般的空白中缓缓恢复,还未反应过来杨逸飞话语的意思时手掌先触碰上了那块湿迹,粘稠的触感让他耻得浑身通红,羞怒般试图掰开青年锢在自己腰侧的双手。

“……都、都怪你!”

情事之中的怒火并没有震慑的力量,反而更像爱人间的调笑,勾得杨逸飞又威胁似地动了动侠士体内还未拔出的性物,衔起那殷红的耳垂,嗓音里除了满溢的情意还有些许轻佻:

“是,都怪我。等与我一同回长歌后,我再向你赔罪可好?”

侠士对杨逸飞的胡搅蛮缠毫无办法,加之二人交合处性物抽插响起的淫靡水声,让他生了闷气地向前膝行了几寸努力摆脱青年的控制。杨逸飞见侠士又不回应,心中还是有些怕他拒绝的担忧,主动撤出身下那物后轻轻将唇际贴在侠士裸露的肌肤上。而这令人眩目的温热气息让侠士心神一震,瞬间软了心肠,哑着嗓音低声应下:

“好……”

裴元再度上门的时候,屋中毫不意外地多出来了一个人。那青年坐在床侧端着碗准备喂药给侠士,侠士则是一脸窘迫神色,双手虚举着似是要主动接下那碗药。二人正在僵持中时正被裴元撞上,对各种场面见惯不惊的万花大师兄此时也感到尴尬,速度极快地将门重新合上,隔着门板大声喊道:

“这药再服十日他的眼睛便可恢复,若要带他回去,路途中记得按时服用即可!”

侠士的脸颊更红了。每隔一日他都能看得更清晰一些,可面前的杨逸飞坚持与他保持极近的距离,青年身上的香气虽有减淡却依然经久不散,意外让他愈发有种依赖的感觉。今日喝药之时自己不过是因苦犹豫了一下,杨逸飞便要端起碗缓缓哺喂,在他的体贴之外侠士也能猜到他另外的心事——毕竟刚刚执掌一门,重担落在他的肩头,长时间逗留在外自是不合适的,可他又是真心实意地担心自己的病情,所以希望自己能够早日恢复。

听到裴元离去的脚步声,侠士从杨逸飞手中夺过碗,顾不得那苦涩的味道将药汁一口气饮下,甚至因为喝得太急有些呛到。青年心疼地帮他顺着气,侠士咳了几声后开了口:

“我想去辞别花谷众人……若是可以,今日便可启程。”

听了侠士的话,杨逸飞倒是有些踌躇,盯着他依旧如同蒙了一层水雾的眸子,用手指轻轻擦去他沾在嘴角的棕黑药汁:“可你还没好!”

侠士顺势握住了青年的手腕,摇了摇头。

“我答应了你,自然是会陪你回去。可是,相比于我一人,我更想看到你为天下苍生奔走的模样。”而后,侠士抬起手用手指抚上他的眉心:

“莫要皱眉了,我……看得见的。”

东风多事,吹散余寒,摇荡帘幔。纵是清晨,一霎那侠士只觉得眼前万物骤然光亮,而他也再度落入杨逸飞的怀抱之中。窗外枝头栖息的两只青鸟,向着悠远的苍穹和鸣一声,相偕振翅高翔。翼翼归鸟,晨去于林,正如同屋内二人,魂悸魄动,比志同契。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与子且携手,不愁前路修。

侠士和杨逸飞二人离开花谷时,一路飞尘走电,蹑影风骄。在他们背后,数十年间兵燹尽起,关河阻断;而他们的故事,也正随着开元的盛世余响,刚刚拉开了序幕。

起初,是韩非池先发现杨逸飞不对劲的。

他这个师弟向来温雅,作为一门之主面对大大小小的繁杂事务时也极少急躁。而眼下,他面前这个端庄整肃的青年眼中,意外出现了不耐烦的神色。

“你怎么了?”

在韩非池注意到杨逸飞第三次将手边的玉石镇纸拿到手中摩挲起来时,他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

“……嗯?”

杨逸飞心不在焉地又把镇纸放了回去,抬眼看向韩非池,高耸的帽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了一颤。

又是这样,韩非池心中腹诽着。好在他没什么要说的了,转身离去时,借着透过帷幔的日光,似是看见杨逸飞额前覆了一层晶莹的薄汗。

已是初秋温度宜人,加之堂内四周透风,人在其中并不会感到热。韩非池更加疑惑,还想再问他一句是否身体不适,就看到杨逸飞面容上泛起薄怒的粉,只得耸了耸肩快步离开。

侠士是接近傍晚时分到的思齐书市。前些日子他应了江南商会的差事在千岛湖逗留许久,正逢有客商从长歌门前往贺城,待经过商会时侠士便打听了几句门内现状。虽说是都好,但侠士隔天就收到了来自赵宫商的信件,在他正嘀咕不会又是什么麻烦事的时候目光扫过墨字,一下子愣住了。

什么叫做“逸飞有恙,速归”?

侠士忽然打了个冷战。

分明辞别前杨逸飞还正常,即使被堆积如山的门内事务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却依然耐着性子一件件处理,偶尔在四下无人时向自己抱怨几句——莫不是因为自己走得突然,没注意到他已是强弩之末?

侠士手上攥着信纸,呆呆地望向湖面的粼粼波光,和不远处悠闲吃草的鹿群。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赵宫商给自己写信?侠士思至此处,脸颊一下子红透了。他和杨逸飞两人的事情本应只有老门主夫妇和大公子知晓,怎么、怎么赵宫商也……

侠士向商会总管告了假,因为心虚理由有些不清不楚,还好总管没有追问,他便登了最近一班前往长歌的船。思齐书市依旧热闹,但侠士无暇关注其他人直直冲向渡口,没留意眼前有个似乎是站了许久的身影,两人就这样撞在一起。

“……对不……”

侠士开口道歉时,定睛一看这人竟是周宋。周宋见是侠士,仿佛久旱逢甘霖般拽了他的手,扭过头向身后几个身影喊道:

“他回来了!侠士回来了!”

那几个人走近,侠士发现居然是几位师兄师姐。韩非池面色不虞,凤息颜一脸担忧,赵宫商则是用玩味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侠士。侠士被他们这样一看更加心虚,说话甚至结结巴巴起来:

“他……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师弟最近不太对劲,不同于往常性情变得有些暴躁,甚至不怎么吃饭……还偶尔消失,我有几次找都找不到他。”

凤息颜面带忧色,说完后向韩非池看了眼以求佐证,韩非池默默地点了点头。

侠士皱了眉,有些不解:“那老门主和吴夫人知道吗?”

赵宫商在一旁插嘴道:“我去问过,他们说逸飞只推说‘无事’,再问便问不出什么了。他这个人嘴紧,还有些倔,我们几个看在眼里却无计可施,这不……还得靠你。”

他说完,悄悄向侠士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你俩的关系我们早就知道了”。侠士浑身又是一个激灵,而这时肩膀上落下一只手,安慰般轻轻拍了拍他。

“他现在应该回了怀仁斋,辛苦你代我们看看情况。”

周宋给了侠士一个鼓励的眼神。侠士喉头不自觉地滚动着,硬着头皮应下了这个艰辛的任务。

“……好。”

侠士在周宋的安排下先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出发了。他此行本就隐秘,因此花了不少时间从怀思崖后方躲过守卫的弟子们绕进怀仁斋。隔着窗户看到屋内烛光映出的熟悉身影时,侠士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

距上次分别也就两个多月,若无传信,侠士在江南商会呆更久也说不定。虽然他们早已情意相通,可杨逸飞身领掌门之位诸事繁冗,更何况庙堂之中官事务慎,许多需要杨逸飞亲自出面,二人自是聚少离多,偶尔几次肌肤之亲也只是浅尝辄止。又因在门内不便为他人察觉,杨逸飞就将情事的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侠士在无声沉溺之时,内心深处却总觉得他并没有真正尽兴。

然而这种话是不好说出口的。也许这就是杨逸飞行事的风格,谦抑矜礼又克制,侠士只能在情欲昏沉中混乱想着,而后主动凑过去给予他一个带着不安与慰藉的吻。

此刻,看到日思夜想的人就在屋内,侠士颤着手推开窗户,运了气试图跨窗而进。

“谁?!”

侠士刚将身子跨过窗檐,就听到耳边响起一声怒喝,吓得差点摔出去。而在此时他的手一下子被握住,对方稍一用力,他便窘迫地撞进一个熟悉而滚烫的怀抱里。

借了月光,原本面若寒霜的青年在看到怀里的不速之客时,神色逐渐变得平缓起来。

“是你啊。”

杨逸飞环抱着侠士的双手紧了紧。怀中的侠士被他的温热气息包围,整个人极为局促,微微动了动身子想抽离开来:

“赵师兄写信给我说你身体不适,我就赶回来看看你……”

听了侠士的话,杨逸飞眨了眨眼睛,忽然低低笑了出声。

“他的信?倒是新鲜。”

他稍微松开搂抱侠士的双臂,眸光灼灼:“他叫你回来你就回来?我给你写信,你怎么不听?”

侠士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见杨逸飞开始翻旧账,急忙解释道:“你写的都是、都是些日常事务,我又帮不上忙……见你挺好,我就……觉得没必要回来……商会事情还挺多的……”

“那今日你是觉得可以帮得上忙了?”

杨逸飞步步紧逼,侠士躲不开他的眼神,心一横甚至闭上眼不再看他。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响,侠士感觉自己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蹭碰,没忍住又睁开了眼睛,惊讶地发现杨逸飞取下了帽冠,而他额上竟生出了一对鹿的茸角,与翠湄居中梅鹿的茸角别无二致,甚至……更漂亮一些。

“这是什么?”

侠士瞪圆了眼睛,好奇心骤起,抬起手试图触摸那玉质般的温润鹿茸。

“……别摸。”

杨逸飞的嗓音喑哑,吐息粗重起来,甚至浸润了情欲的火。侠士一惊,急忙收回手,担忧地看着脸颊同样染上嫣红的青年。

“有不舒服吗?”

话音刚落,侠士就注意到那对茸角顶端似是因为帽冠的剐蹭磨出了一块斑驳。想必最近师兄师姐们口中杨逸飞的“不对劲”就是这物导致的,幸好他日常帽冠就高,勉强能遮掩住,但也免不了被折磨。一想到他在日常处理事务的同时还要承受这种痛苦,侠士一瞬间心中酸涩无比,主动回抱住杨逸飞,低低呜咽出声。

本来想借此埋怨几句的杨逸飞没料到侠士反应这么大,有些好笑地拍拍侠士后背,见他不舍得撒手,调笑般地哑着嗓子在他耳边落下几声气音:

“你可知……这几日,正是情期。”

“什……”

侠士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杨逸飞暴戾地按倒在床榻之上,紧接着脖颈处落下一个侵略性极强的、带着主权宣示般的啮咬。

“……嘶……”

侠士倒吸一口冷气。他头脑一片混沌,“情期”这二字渺远得像湖面的晨雾,在脑海中闪现了一瞬又立刻散去了。见侠士呆愣的模样杨逸飞有些不满,附在他耳边循循善诱:

“之前你在翠湄居,没见过鹿的交配吗?”

侠士从未想象过,这种“粗鄙”的话会从杨逸飞的嘴里讲出。他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似乎在思索该怎样反驳,可半天一个字也没讲出来,失了耐心的杨逸飞用手抬起侠士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而后在那微张的唇上落下滚烫的吻。

“唔呃……嗯……”

杨逸飞的吻热切狂乱,完全不像之前那般冷静矜持,渴望占有的欲望直白露骨。从齿列到上颚,每一寸空间都是他的领地,甚至勾到了瑟缩逃避的舌,逼迫着相互交缠,直到耗尽腔室内的最后一丝空气。

侠士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为了呼吸不得不抓握住杨逸飞的双肩试图将他们分开。可就是这抽离的间隙,身处上位的杨逸飞用膝盖顶开了侠士并未合拢的双腿,以一种危险的狎昵姿态挑逗起了逐渐情动的爱人。

就算知道他入了情期,侠士也没料到杨逸飞的反应竟会如此激烈。侠士无语凝噎,剧烈地喘息之后眼眶中逐渐积了因动情和委屈而蓄起的泪水,随着身躯的震颤轻轻滑入散乱的鬓发间。

“怎么哭了?这还没开始呢。”

虽然顶了一对鹿茸,杨逸飞此时却如同一个胜券在握的猎人,高高在上地审判着落入手中的猎物。侠士眼角飞红,唇上似乎还留着淡淡的咬痕,本想狠狠地瞪上一眼,但失了焦距的瞳眸噙着水润的泪光,勾得杨逸飞挠心似的痒,忍不住再度俯下身与他亲热。

“你是特地沐浴过了吗,好熟悉的味道。”

侠士浑身燥得厉害,不情不愿地回答:“我接了赵师兄的信后一刻没有耽搁,满身灰回来,周宋带我去洗个澡不是很正常……”

听了这话,杨逸飞反而皱了眉头,极为不满地咬住侠士的耳垂,用牙齿带着威胁般轻轻搓磨着,同时右手扯开那已然松垮的腰封,指尖顺着垂落的衣衫缓慢但准确地摸索到侠士身下隐秘的入口。

“……在此刻你提其他人?”

灵巧的手指并没有立刻入侵幽深之地,反而在四周游刃有余地探索着,甚至故意抚过颤抖的会阴。侠士又羞又急,在他身下挣扎起来:

“杨逸飞,你、你胡乱吃什么飞醋…啊……!”

又是一阵如烈酒入喉般的晕眩,侠士的话语被唇舌封堵。随着手指毫无征兆地刺入柔软的褶皱,他的脊背像弓弦一样绷得死紧,胸口却讨好地贴向作弄之人。也许是太过习惯于这令人目眩神迷的缠绵,在辗转温柔的爱抚下穴口竟乖觉地湿软下来,细细密密地吮吸包裹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直至指尖碰触到一处经受不住的凸点,侠士才泄出了一声受伤小兽似的绵软呻吟。

“呜……”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喘息甚于烈火浇油,侠士感觉到那手指从穴肉中退出,借了双臂的力量将腿弯打得更开,下身几乎对折起来,使得自己一下子陷入了寻不到重心的羞耻姿态。他呜咽着抬高了腰胯,近乎虔诚般用双手双腿紧紧攀附在杨逸飞身躯之上,抻直了柔软的颈项露出最为脆弱的部位,而那处隐隐还泛着血色,正是刚才被噬咬的位置。

箭在弦上,杨逸飞也舍去了温存的前戏与抚慰,顺意在侠士裸露的肩侧轻咬了下去,同时将已然硬到发疼的性物抵在了翕张不停的幽穴入口。虽然先前欢爱过多次,可当感受到那带着热意的膨大顶端时,侠士依旧有些无措,双手死死抓着杨逸飞的后背,唇齿间泄出压抑的颤音。

只一瞬,温热的穴口骤然被坚硬粗硕的性器撑开,还未等身体的主人惊呼出声,穴壁便开始自觉地绞紧收缩,随着性器的抽动柔顺地吮着上面突起的筋络。借了穴内涌出的清亮水液,那性物在穴道中凿得越发深入,所至之处引起肉壁不住的震颤,杨逸飞只觉得自己如坠温暖水泉,情不自禁地落入最刻骨的欢悦。

待顶端擦过体内的敏感点时,透骨的快意让侠士绷直脚背,无法自持地哀叫出声。他浑浑噩噩地任由杨逸飞作弄,甚至被抱了起来压在屋窗之上,在愈加狠厉的冲撞中失去平衡,只得用颤抖的手指把住雕花的窗框,连指尖都泛了白。

“太…太重……受不住……啊……”

侠士从未经历过如此粗暴的性事。性器上纠缠的脉络一次次碾过软热的穴肉,熟络地好像能与内壁上的褶襞相互契合,肉刃微微退出穴道时还淫靡地吞吐挽留着。在一波又一波仿佛永无止境的情潮之中,身体深处最隐秘的穴心被不断撞击,大腿被把弄着几乎脱力,侠士的神智也被这磨人的欢愉凿得破碎不堪,嗓音嘶哑无助,连求饶的话语都变得断断续续,显得极为可怜。

“呜……不要、不……”

可杨逸飞还不愿放过侠士,俯下身用湿润的唇舌含住了他单薄胸膛上的柔软突起,带着几分力道挑逗碾磨。侠士经受不住,挥动着双手试图推开在自己身上肆意妄为的青年,不曾想却意外碰到了那对鹿角。

对于杨逸飞而言,鹿角如同他的逆鳞,意乱情迷之时的忽然碰触,就像冷水遽然浸入四肢百骸。他眼中聚了寒意,发了狠地向侠士受不住的那处重重碾压,逼得侠士终于发出了被撕裂般的失神尖叫:

“呃啊啊啊……!!”

灭顶的快感让侠士失去了感官的所有控制,穴壁仿佛被磨穿磨透了,剧烈地痉挛起来,而淫窍不断震颤着吐露出湿黏的爱液,穴内承载不住便顺着交合的部位缓缓流出。杨逸飞此时也达到了顶峰,咬了牙将额上的茸角抵在侠士颈间,带着雄鹿的凶气与渴欲,以及对待爱人的心疼与怜惜,抵死缠绵般在侠士体内满满射了出来。

当侠士被耳边响起的淅沥水声惊醒时,只觉得浑身乏力,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但神思却是清楚的。侠士四肢毫不矜持地在榻上铺展开来,心中暗自恼恨:我现在占的可是长歌门主的床,我要让他杨逸飞今晚无地可睡。

而这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缓缓揭开侠士身上纠绕的亵衣,柔软的毛巾顺下腹轻轻擦拭着暧昧的情痕。侠士低低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看杨逸飞,身体却依然挡不住这示好般的碰触,又发出了几句舒服的嗯嗯声,直到清洗完毕后,才不情不愿地往床榻另一侧挪了挪,勉为其难给这位长歌门主腾出来了个位置。

“你这哪里是鹿,分明像是饿极的……”

侠士背着身子,低声埋怨道。可话还没说完,那灼热的唇舌便游移在他敏感的耳际,吐息间带着情欲餍足的慵懒:

“……像是什么?”

遮蔽了月亮的薄云忽然散去,银白的光辉透过窗棂在二人的脸颊上渐渐铺洒开来。杨逸飞用手将侠士环到怀里,侠士扭过身才发现他额上的鹿角居然消失不见了。

恢复正常后,杨逸飞眉眼间的一颦一笑在月光下变得极为灵动,侠士不敢继续与他对视,移开了目光顾左右而言他:

“不,不像什么,就是……鹿……”

“鹿”还没出口,侠士只感觉眼前一暗。尚未闭合的双唇之上,落下一个安抚般的温柔亲吻。

“你怕是想说,‘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是也不是?”

杨逸飞嘴角翘起,拿着宋玉的《九辩》开起了自己的玩笑。侠士虽然听不太懂这些,但也习惯了他偶尔的掉书袋,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精确地抓到“犬”字,忍不住哼哼唧唧起来:

“……你自己也知道!”

尽兴的情事后侠士虽困倦至极很快陷入了沉睡,但他却做了一个难得的好梦。

梦中的他与杨逸飞携手同行在扬州城的运河沿岸,身旁有几只温驯的梅鹿跟随。和风习习日光温煦,他一时玩心大起,捡了脚边的卵石开始打水漂。然而身边的杨逸飞却一脸愁容,侠士这才知道天纵英才的长歌门主竟不会打水漂,忍不住捏了捏他因羞涩微红的脸笑得开怀,之后便帮他卷起衣袖,手把手地教起他来。

再后来,再后来……

侠士带着笑容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他忽地想起自己答应了韩师兄他们一个回复,试图坐起却因腰际酸软无法动弹,只好悻悻缩回被褥中,盯着屋顶絮絮数落着始作俑者杨逸飞。

而此时,侠士口中的始作俑者也恢复了先前的稳重模样,在漱心堂内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工作。可他眉间掩藏不住的雀跃欢欣,加之意外寻不到身影的侠士,让前来探查的韩非池满腹疑惑。

“我?我无事。哦你们问侠士,他昨天睡得晚,现在怕是还没醒呢。”

杨逸飞语速轻快,笑着回复道。韩非池再度皱了眉,离去时向门外等候的凤息颜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一群人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漱心堂。

怀仁斋这边,正当侠士坐在床沿神游天外时,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却极为犹豫的嗓音:

“侠士,你在吗?”

是大公子杨青月的侍女阿青。可她为何此时找了过来?侠士内心忽然敲响了警钟。

阿青进门后看着一脸警惕的侠士,不自然地挠了挠头,确认身后无人飞快地关上了门,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侠士保密:

“嘘——昨日大公子身体不适,今早起来竟然发现额上长了鹿角……此事怪异,他吩咐我除了你之外谁都不可讲……”

分明是白天,侠士却觉得眼前一黑。他晕倒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来的:

“……不要找我!!!”

*杨青月x侠士,唐传奇柳毅传paro,有借鉴鲛岛圆老师的《龙王之女》

*有剧情paro需要的人设善意扭曲,时间背景是河阳之战预热

都说浊流之阴总有异事,侠士也莫名其妙着了道。他只是在伊河畔打了个瞌睡,迷糊间忽然感觉到颊上有种粗糙的带着热意的触感,便一下子惊醒起来。

“……呃!”

映入侠士眼帘的是一只毛茸茸的似羊的生物,因为好奇正用舌头舔舐着他的脸颊。侠士惊慌地站起,只见脚下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绵延如海的柔软轻云;众羊群游浩浩汤汤,在绣堆般的洁白绒毛中,静立着一个清癯窄削的身影。

“请问这里是……”

不知为何,侠士看到那个身影总觉得有些熟悉。他开口询问时对方转过身来,而在看到那人面容的一瞬,侠士觉得自己颅顶仿佛炸响了一道激雷。

“大公子?!”

侠士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此处碰到杨青月。或者这本来就是梦,梦中发生什么都很正常……侠士一边想着一边用手拍向双颊试图打醒自己,但面前之人对刚才的称谓无动于衷,并且似乎完全不认得自己。这让侠士非常疑惑,鼓起勇气穿过羊群向他走近了些。

当侠士靠近杨青月时,那些羊莫名地骚动起来,不信任的叫声此起彼伏。杨青月抬起手在唇边对着头羊比了一个“嘘”,很快羊群便平静了下去。可就在此刻,侠士注意到他手腕上竟然缠着冰冷的锁链,碰撞时发出沉重的闷响。

侠士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副镣铐。在自己心目中,虽然杨青月偶因宿疾而神思混沌,但也不应像折断双翅的鹤,毫无反抗地被囚困在此地。

这一定是梦吧?侠士想。梦中的面容就在眼前,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碰——然而这突兀的动作让杨青月皱了眉,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行了一个周全的礼。

“在下洞庭龙君杨尹安的长子杨青月,因与夫家泾河柳氏长子柳惊涛不合,被迫禁足在此处。”

“……?”

侠士听得双眼发直,头脑一片空白。人自己都认识,话也不是异邦语,怎么连起来他就完全听不懂了?

什么是“洞庭龙君”?什么是“夫家”?

侠士先前也听说过柳惊涛和杨青月青梅竹马,但他所认识的两人之间竟真的会有这等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到了“婚配”的地步?更何况先前侠士还在风雷刀谷中见过他们,怎么今日这二人就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出镜破钗分、“夫妻”反目的戏码?

“前几年泾河柳氏向洞庭杨氏提亲,而我与泾河长子柳惊涛自年少相识相伴,父亲便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只可惜后来柳家家主,也就是泾河龙王柳五爷在各项事务中独断专行,导致我与惊涛貌合神离。接连不断的冲突让我最终下决心提出和离,却没曾想被他们哄骗软禁在这里。”

见侠士呆愣的模样,杨青月眼眸中闪过一丝隐忍与哀恸,微微低头抚摸着头羊的脑袋:

“你若不信也罢,我可以让雨工送你离开,回归人间。”

侠士感觉自己嘴巴似乎不受控制,但他很努力地把舌头掰直了:“我并不是不信,只是有些震惊……啊,这不是羊,叫‘雨工’?”

此时头羊意外露出了不该在它脸上出现的鄙视表情。侠士话音未落伸出手想学杨青月一般抚摸它的头,可耳边的阻拦声晚了一步,侠士就浑身过电似地抖了起来。

“别摸!……它不是羊,而是雷霆。”

头羊冲着侠士轻轻地龇牙咧嘴,侠士一脸歉然地低下头向它道歉,它反而翘起脑袋哼了一声。杨青月看着这一人一羊的模样有些好笑,语气带了些责怪对雨工说:“他并非有意,原谅他吧。”

雨工通人性,用鼻梁蹭了蹭杨青月的掌心。侠士内心深处忽然一痛,也许是凭借着一股热血上涌的冲动,坚定地扯了他的衣袖:

“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那片衣袖原本垂在杨青月身侧,质感轻薄如同蝉翼,因侠士出乎意料的行动随之颤抖起来,映着天际的日光簌簌仿佛洒落了灿然云霞。侠士看向面前这个熟悉却又并非同一人的长歌门大公子,眼神带了自己也不知的炽热,竟生生将对方看得脸颊泛起霞粉。

“……若是如此,那就请你把这封信送到我父母那里吧。终究是我能力不足,以至于沦落到这等境地,还要劳烦他们费神费心。”

杨青月从怀中取出一封保存得体的信笺,十分郑重地递到侠士手中。他伸手时腕间锁链哗哗响起,侠士接过信的同时眼光落在了那副桎梏之上,嗓音因不忍有些颤抖:

“这个锁链,没法解开吗?”

杨青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用来封印灵力的——如今,我连这方寸之地都走不出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

侠士很想继续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时此刻,面对这双温柔哀痛的眸子,侠士却意外生出一丝被看穿内心的担忧与不安。

希望这个世界的杨青月,听不到自己怦怦的、几乎跃出胸腔的心跳。

经过将近一柱香的目眩,侠士终于从云端落到了地上。刚踩在实地时他还有种恍若梦境的感觉,不禁紧张地摸了摸胸前,果然摸到了那封无比重要的信笺,证明此梦非虚。

侠士一刻也不敢停留,从驿馆牵了马便疾速上路。不知过去了几天几夜,直到一日清晨他找到了杨青月提到的洞庭湖畔的那棵社橘,便解下树干上缠绕的红色布带,用力扣敲了三下。

很快湖浪翻涌,从水面下走出了几位身着碧色衣袍的青年人,向侠士行了个礼:

“贵客为何来到此处?”

这衣衫太过熟悉,不就是长歌门内那些内门弟子的装扮吗!侠士先是一愣神,而后回了礼,语气带了些焦急:“有急事需要面见老门主——哦不,洞庭龙君!”

弟子们互相看了看,确认侠士并非什么危险人物,答应了他:“那还请贵客闭目,数息即可到达龙宫。”

侠士应他们的要求闭上了双眼,待听到说“可以了”之后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四周环境竟与千岛长歌的建筑别无二致,甚至九龄公讲学的那株樱树也在,这让他对自己处于湖底,或是“龙宫”的事实有些怀疑。

身边有个弟子见侠士面带犹疑,只当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处被震撼到,微笑着开口:“稍等我去通禀龙君,还请贵客稍候。”

侠士木木地点了点头,趁着无人注意到处乱瞟。近处的樱树、漱心堂、诸贤殿,目光所至之处和他记忆中的格局应是完全一样。

倘若如此,那么人……

不对,人并不一样。

侠士摇摇头打消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起码长歌门内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自己认识的他了。他们之间仿佛隔绝了一层比先前还要厚重的屏障,使得侠士不得不重新织起与他相交集的网,同时重新审视自己那些被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比如……不可言说的心动。

可如今,面对同样陷入困境的另一个杨青月,自己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侠士的思索很快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他抬起头便看到与自己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长歌老门主杨尹安与夫人吴青青出现在大堂之中。侠士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而这位“洞庭龙君”一边打量侠士一边问道:“这位客人难道不是来自人间吗?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侠士面容肃然,恭敬地将怀中的书信取出递给龙王夫妇:“我偶然经过泾水之畔,意外见到了龙君的长子杨青月被禁足在云海之上,并且与群羊为伴,神色萧索……我于心不忍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回答说自己被夫家泾河柳氏所欺而囚困于此,拜托我传信给您告知此事。这便是大公子的信,还请您验看。”

一番话下来侠士言谈掷地有声,却并未注意自己对杨青月的称谓前后有所不同。然而他口中的描述太过离奇,堂内众人并未注意到这等细节,只是纷纷瞠目结舌,有几个侍女甚至失色地小声惊呼起来。

杨尹安最先反应过来,双手迅疾地拆开那封信,和吴夫人一起快速地扫过信中内容,情难自抑地悲泣道:“是我识人不清,竟亲手将青月送入这等囚笼!幸好有君在此,想来他终有希望重获自由回归家乡了!”

听龙王这样说,堂中的侍女和书童,以及闻讯而来的弟子们便知道侠士所说是真实的,一时不禁痛哭出声。泣声绕梁不绝,杨尹安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向他们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低低开口:

“小声些!莫要让钱塘君知晓!”

侠士不解,“钱塘君”又是谁?难道是什么不好惹的大人物吗?他一脸疑惑地望向杨尹安。

可就在此刻,侠士头顶传来一声嘶厉的龙吟,如同千雷万霆响彻云霄,惊得他脚底踉跄差点摔倒。一个赤金色的身影从堂外直扑而来,侠士震恐下意识想挡在杨尹安夫妇面前,却被这道看起来凶煞实际颇有分寸的光焰拂到了一旁。而后,这道光焰渐渐收敛成为一个眉目更为年轻的青年。

侠士瞪大了眼睛看向青年,感觉自己的下巴都快要掉下去了——

这这这,这不是……

“我就知道柳惊涛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哥嫁过去居然还要受这样的苦!”

“钱塘君”杨逸飞义愤填膺,牙关紧咬几乎发出咯咯声。

侠士大气也不敢出,整个人缩到角落试图从众人眼中消失。虽然先前与杨逸飞有过交集,侠士印象里的青年总是一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模样,从未有过如此盛怒。

可事情的发展偏不随他意,杨尹安无可奈何地指着侠士对杨逸飞说:“你大哥请这位侠士来传信,具体情况还得再问问他。”

眼见着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熟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侠士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迎接着杨逸飞不信任的目光,强撑着行了礼:

“见过钱塘君。此事千真万确,甚至……为了封印灵力,长公子他甚至被迫戴上了枷锁。”

侠士硬着头皮将话说完,顷刻后觉得自己因极大的威压睁不开双眼,身躯仿佛被裹挟在狂乱的霰雪雨雹之中。等他奋力睁开眼睛,却只见杨逸飞化身的赤金光焰像一道激电般冲出殿门奔向天际。

“等、等等!!”

侠士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竭尽全力抓住那丝刺眼光芒的尾端,一下子被带上了高空。他不敢往下看越来越小的建筑,横下心阖眼死死抓住了那片龙鳞。在极目的黑暗中,侠士似乎看到了孤孑一身的杨青月,脸颊上无声滑落的一滴泪水。

那是侠士不敢想象的,在另一个世界中从未展现出脆弱一面的,长歌门大公子的眼泪。

因盛怒飞往泾水的杨逸飞在半路上才发现跟随着自己的侠士,本就在气头上的他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来干什么?”

随着他的吐息,云海中一阵涛涌波襄,震得侠士几乎抓不紧龙鳞,只得带了些许讨好回应他:

“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不想留在龙宫,我会坐立不安的!”

这回答一半是侠士的真实想法,另一半则出自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心意。杨逸飞没再继续追问,虽然“哼”了一声以示不屑,却暗地里在侠士身上结了个透明的结界用于保护,同时叮嘱道:

“之后你不要到处走动,小心被误伤!”

眼见着泾水越来越近,侠士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眼睛也开始四处寻找杨青月所在之处。也许是他们一行飞湍走壑声势汹汹,得知了消息的泾河长公子柳惊涛同样化身龙形跃出水面,与杨逸飞纠缠起来。争斗一触即发,怒气冲天的杨逸飞也顾不得侠士了,两人交手的一瞬便惹得惊涛骇浪、天地失色。

江涛簸岸,云雪埋山,混乱中侠士忽地想到失了灵力的杨青月应该还在囚笼之中,万一被狂怒的杨逸飞那不分敌我的攻势伤到,自己前番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思至此处,侠士拔腿就跑,甚至忘记了杨逸飞刚刚让他不要乱动的嘱咐。而此时星流霆击,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忽起飞沙迷了侠士的双眼,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头顶正砸下一块巨石,根本避之不及。

“……不!”

这般生死关头,侠士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根本无法移动,只好绝望地闭上眼睛。电光石火间,他感觉自己腾空而起,如跃云霄——待睁眼低头,侠士便看见腰上缠了一圈眼熟的锁链,而身体则靠着这铁链悬到了半空之中,顺着向上看去,一滴温热的血直直地落在他的额头上。

是杨青月借着手腕上的桎梏将侠士救了上来,但明显有些力不从心,腕间旧伤迸裂流出了血。侠士心痛如绞,却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得尽力唤道:“我没事!你可以松手将我放下去……呃!!”

受到冲击的铁链瞬间崩断,侠士失去倚靠无助地坠落下去,而巨大的冲力同样扯拽着杨青月从空中跌落。不远处雷车驾雨电如狂矢,侠士头晕目眩甚至连惊恐的尖叫都喊不出来——

难道他们二人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可自己还没有完成杨青月的心愿,还没有带他离开这囚笼、陪伴他回归故乡……

就在这时,他眼前闪过白色的熟悉光芒——是雨工!它们腾跃而起接住了从高空摔下来的二人。也算是因祸得福,断裂的铁锁解放了杨青月被压制的灵力,侠士模糊中看到他手上掐诀,二人周围便瞬间浮现出淡青色梅花纹路的透明结界。

待他们乘着雨工安然落地后,侠士一下子松了气,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潮湿的礁石之上。雨工收了四肢挨着侠士坐卧下来,虽然依旧是一脸不屑,脑袋却主动凑到了侠士胸前不停乱蹭。

“好痒……别乱动了……诶!”

正当侠士安抚雨工时,忽然感觉耳边拂过滚烫的灼热气息,慌张转过头去意外发现竟是过度疲累而陷入沉睡的杨青月,枕在了自己的肩膀之上。

他从未与自己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止让侠士的脸颊倏地通红,内心狂跳甚至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得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揽过杨青月的腰肢,让他枕着自己肩头睡得更舒服些。同时,侠士另一只手轻轻搓揉着雨工的颈窝,逗弄狸奴般听它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就这样,两人一羊在结界中安定下来,仿佛与远处席卷天地的惊风霹雳毫无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云霄之上的争斗似乎终于停止。在普通人目光难以企及之处,泛着微光的屏障渐渐消失,狂风骤雨也缓缓平息下来,因恐惧而藏匿于江水间的灵物们偷偷探出头,瞪大了眼睛看向变回人形的杨逸飞和柳惊涛。他们二人的衣衫多少都有些毁损,却遮掩不了脸上依然勃发的怒火。

“这次先放过你,只是休书必须由我大哥来写,这婚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相比于这边依然保持气度的杨逸飞,柳惊涛看起来就有些狼狈了。如今泾河长公子英俊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伤痕,甚至肩头和腰侧还浸了血迹,似乎正是杨逸飞衣袖上暗沉赤色的来源。

面对煞神一般的两人,侠士不敢乱动,努力扮演着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然而杨逸飞早就注意到了他们,指着侠士说道:

“正好由他作为证人,如果你还想留得泾河柳氏的颜面,最好当面收下这休书!”

侠士脑袋又停了半拍。为什么要让自己做证人?其他人不行吗……他颤抖着用余光瞟向四周,除了身侧逐渐转醒的杨青月,以及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嘘嘘”声的雨工,竟然没有一个靠谱的生物……

“逸飞。”杨青月精神稍微恢复了些,语气带了些柔软的嗔怪唤着自己这个弟弟,而杨逸飞嘴角一沉,感到十分委屈:“大哥,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念着他?”

听了这话,杨青月也不好再驳斥什么,只是微微垂首轻轻念了几句,很快他手边就出现了一方砚、一支笔与一张纸。待研墨时因为乏力抬不起手腕,杨青月不想呼唤气头上的杨逸飞来帮忙,便转头低低喊了声侠士。

“……劳烦侠士帮我磨墨。”

侠士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使劲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下那块墨蘸了礁石上的水开始研磨。等墨汁慢慢沿着砚池晕散开来后,杨青月提起笔准备写字时身躯却不受控制地一颤,笔也从指间滑落在侠士的脚边,带出的墨汁随之污了侠士的衣角。

“抱歉,我还是……”

他的嗓音有些抖,似乎也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惶然。侠士心中苦涩无比,没经杨青月同意擅自用右手握持住了他的右手,咬了牙轻声说道:

“我来帮你。”

这样的姿势已然极为暧昧,可偏偏两人都未生绮念,只是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诀别的诗句: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

白头吟,伤离别……

锦水汤汤,

与君长诀!”

他们写得很慢,慢到侠士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像传说中的烂柯人一般,进入了一个无人打扰的玄妙境界。不过最后收尾时杨青月的笔锋反而干脆利落,侠士也长舒一口气,在杨逸飞炙热的眼神烧穿自己前迅速收回与杨青月合握的右手,乖巧地坐到了一旁。

杨青月将那封休书攥在手中想起身递给柳惊涛,可杨逸飞横插一脚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没有好气地拍在柳惊涛胸前:“签!”

理亏的柳惊涛拿起休书默默地看了好几遍,抬起手放到嘴边,心一横咬破了拇指在纸上按下一个带着凛冽血气的指纹。也许是龙族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在接触那枚血印时侠士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揪紧,一时难以呼吸,脸庞也涨得通红。可很快侠士感觉到自己眉间落下一个湿润的碰触,如同辽远旷盈的夜潮一下子屏退了泾河龙息的狂气——他抬起头,正撞上杨青月将手从他眼前收回,同样咬破的拇指还滴着血,逸散着与他眉间相同的温柔气息。

等杨青月按下指纹后,杨逸飞黑着脸冲着侠士走了过来。侠士下意识扭身想跑,却被无形禁锢住动弹不得,只好向杨青月投去求助的目光,但杨青月也只是苦笑一声,带着愧疚对侠士行了个礼:

“事已至此,还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一同在这封休书上按下手印,以作见证。”

既然你都开口了,我又怎么忍心拒绝呢。侠士默默接过那张纸,学着刚才二人的模样咬破了拇指按下指纹,之后再次递给杨逸飞。

而就在柳惊涛接下休书的那刻,雷雨窈冥卷石狂飚,洞庭龙君的二位公子一瞬也不愿停留,化身为赤金与云青色的光芒携着侠士腾云而起,驾风鞭霆直奔洞庭。

落地时再熟悉的风景也没法冲抵掉行程中的不适,侠士几乎踩不稳地面直直扑倒下去,幸而有一双手扶住了他没让他在漱心堂前站着的众人面前出丑。侠士想开口道谢时却发现搀扶他的人正是杨青月,一时话语哽在喉头,强装镇定地安慰道:

“我没事……你快过去吧。”

杨青月的眸中满是担忧和歉疚,但侠士再次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强行将人赶走了。杨尹安和吴青青看到因折磨而憔悴的大儿子不禁悲从中来,搂过一旁的杨逸飞四个人抱成一团,此时周围的那些侍女和书童们也抱在一起哭哭啼啼,一面是心疼杨青月在泾河龙宫受的苦,一面是为一家人再度团聚而欣慰。

侠士则被一些激动的弟子们围了起来,有些手快的将手中准备的花枝插到了他鬓发之间,一些手慢的便扯了花瓣撒在他身上。恍惚间他想到了传闻中长安城的上元节,那些被彩灯装饰的灯树——如果用花来装饰,说不定就像自己现在的模样有些滑稽。

不过很快就有人将快被花海淹没的侠士拽了出来。侠士带着满头满身的花瓣呆呆地看向刚才还面色不虞的杨逸飞,目光落在青年的脸颊上看他的双唇相互磕碰,听他有些别扭地道谢。变回人形的青年额角伴着逐渐褪去的怨忿似乎还泛着薄红,顺那片绯色看去是和他兄长杨青月几乎相似的眉眼,只是更为外放和狂狷。侠士不敢和这双锋锐的眸子对视,讪讪收回了目光,头也轻轻低了下去,下意识想说的话就如同舌头打了结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遭嘈杂,杨逸飞对侠士此刻的退缩并未多想,只是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后转身寻父亲去了。一家人叙完旧情后杨尹安清了清嗓子板起了脸,开始一副公事公办的做派,絮絮数落起杨逸飞来:

“就算知道这事是柳家做的不对,作为继承人你也应当抑些性子妥善处置,下次不可再这般随性处事了。”

这个时候堂内无关人等早已离去,只剩下洞庭龙君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以及有些犹豫自己是否需要离开的侠士。他的头顶上还残留着刚才尚未掸下的花瓣,而这些花瓣伴着他迷茫的神色,使得他整个人在素净的大堂之中十分显眼,也颇为滑稽。

“此行没有伤到人和田地,我和柳惊涛是在结界里打的架。”杨逸飞一脸不服气,愤愤甩了甩沾了血迹的衣袖,“他这般对我大哥,抽筋扒皮都是轻的!”

杨尹安感觉自己脖颈上的青筋又爆起来几根。杨逸飞向来知道分寸,然而一旦碰上与杨青月相关的事情,便多少带着些恣意的骄纵,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不驯。听了这话,杨尹安无话可说,只得苦恼地揉了揉眉间,心中暗自决定下次定要给青月说一声,让他不要事事都惯着这小子。

忽然,杨尹安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直直看向侠士——不过一介肉体凡胎,居然能够全身而退,不知是柳惊涛那边无暇顾及,还是受了自己两个儿子中谁的庇护……

可对于侠士来说,这时的他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处。就算低下了头,他依然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数道带着不同情绪的目光。

侠士不愿猜也不敢猜,也就在这一刻,他莫名对自己的这番奇遇有些沮丧。若没有遇到杨青月的话,就不会被卷入这场风波,自己也许还是在河边睡觉,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这个梦里,说不定还会出现熟悉的身影——

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立于阶下沉默不语的洞庭长公子,或者说,是另一个世界的同一个人。

他与杨青月相识本就是巧合。

那时侠士因迷路滞留在千岛长歌,意外赶上了盛名在外的文期酒会。不同于他所熟知的江湖中的刀光剑影,这一隅江南水乡的平和竟让他有种身处世外桃源的逸乐。虽不太通文墨,侠士却也学着在热烈的气氛中同其他年轻士子来回唱和,甚至多饮了几杯新醅的桃花酿,入夜后趁着醉意偷偷爬到怀思崖看月亮。

可他刚踏足崖顶,迎头便撞上了一道裹挟劲风的琴音。冷汗顺着面颊滴落下来,侠士待稳了身形低头向音声响彻处看去,落入他眸中的身影正是崖下亭内面容警惕的杨青月。

侠士本就是不速之客,只是学了那些文人的模样去做些做些吟风弄月的风雅事,借着颇为自傲的轻功去攀上长歌门的最高处,却没曾想会与忽然出现的陌生青年狭路相逢。侠士躲避琴音时颇为狼狈,步伐踉跄中怀里藏的酒瓶顺势跌落,颈口碎裂,醇厚的酒香也随之散逸开来。

“我只是……想上来饮酒赏月而已,你……又是什么人……”

侠士看着破碎的酒瓶满腹委屈,弯下腰去捡拾那些碎片。但很快他面前蓦地落下一片阴影,那个青年背着一把素琴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侠士身边,同样俯下身拾起残留酒液的瓶底作盏,轻轻放入他的手中。

“……还剩了一些,下次我补偿给你。”

不同于琴声的杀伐之气,青年的嗓音中正温和,还有些隐隐的歉疚。月色皎然,侠士再度被酒意蒸得头脑昏昏,也不去在意这个陌生青年的来路,大剌剌盘腿坐下来,向着月亮举起那爿残盏,摇头晃脑地吟起了白日新学的诗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

听到侠士念起这首诗,青年的脸上泛起笑意,从善如流地学着他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头,听他磕磕绊绊地继续将诗句吟下去。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

才第二句,侠士就已经记不太清了。青年笑了笑,顺着接了下来:“月行却与人相随。”

“哦,对!”侠士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手上的酒盏也随之抖了抖,洒出几滴酒液如同晶莹的雨露淅沥地落在衣角上。但很快他又心虚地收回了手,面色惭愧:“我后面确实没太记住……”

似乎早已猜到侠士会这般说,青年随意地拨了几下琴弦弹出一片泛音,将这首诗简单做了个结尾: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而后,他抬手举起身侧的另一块碎瓷与侠士手上的残盏轻轻相碰,似是敲响了一片铜磬,发出清脆凛冽的声音: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侠士虽然迷迷糊糊,但在看向微笑的青年时,心脏却忽然停了一拍。盏中的明月随着漾起的水纹温柔地碎成了一环环的同心圆,正如侠士此时的心绪,清清浅浅地潋滟开来。

等第二天酒醒后,侠士才知道昨晚自己闯的那座山崖是长歌掌门家族所居之地,而那个陌生青年正是昨日酒会上门内弟子们谈之色变的大公子杨青月。自然,他们二人间戏言般的约定也并未作数,侠士落荒而逃远离了长歌。之后虽与他偶有往来,却再也没人主动提起那只破碎的酒盏,和那晚皎净到令人落泪的月光。

再后来,便是当下。

寒暄之后紧接着就是盛大的宴席,气氛竟与当年的文期酒会不相上下。为了避开龙君夫妇和两位公子,侠士把自己变成了个勤劳的陀螺在众人之中旋转着,有弟子说他有恩于洞庭不需要如此劳累,侠士只是敷衍地点头应和,手上活计根本没停。

可侠士却未曾注意自己的身后,始终有一道隐忍不发的目光寸步不离,如同一道烛火与映在壁上的倒影形影相随。

华堂曲宴,密友近宾,兰肴兼御,旨酒清醇。宴会的主角自然是泾河归来的洞庭长公子,只见他换了称身的黛青衣袍,穿戴着绣了翠竹暗纹的璧色披帛,倦容之上还有平和的笑意,正捧起杯盏和其他人说着话。洞庭二公子,也就是钱塘君坐在正席右侧面容严肃,除了礼节性地回复外无声地喝着闷酒,似是在思考其他的事务。侠士则是被簇拥着坐到了中堂的一旁,意外地正对着兄弟二人的席位。

宴席之中,总是有人主动找侠士敬酒,顺便聊一些关于大海之外的故事。这时侠士才知道,除了可以化为龙形的龙王一家,以及作为龙宫守卫的那些蛟类,其余竟无人能够踏足岸上一步。侠士这般出海入海易如反掌的“神仙人物”,又有一副好脾气,对于年轻的弟子们来说自然是好奇大于敬畏的,所以很快侠士就被围得里一圈外一圈。年龄小的弟子穿过桌底趴到了侠士膝盖上,年龄大的弟子虽然眼红离侠士近的位置,只好努力端正坐姿靠着桌沿坐了下来。

龙君杨尹安看到侠士那里热热闹闹的景象心中高兴,乐呵呵地喝了口酒。阶下的钱塘君杨逸飞也同样端起杯子,但他转身向杨青月敬了酒后仰头一饮而尽,似乎心中藏了许多话。杨青月看在眼里,也敬了杨逸飞一杯酒,低声询问道:

“阿弟,怎么了?”

杨逸飞将酒杯捏在手中,沾染了醉意的眸子眯起望向侠士那边,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

“大哥,你觉得他……如何?”

此刻的侠士正被一个小弟子的刁钻问题难住,挠挠头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绯红。见侠士被问倒了,周围的弟子们便笑出声来,有些甚至起了坏心思撺掇他自罚三杯。侠士见逃不过,举起双手示意认输,垂头丧气地斟满面前的酒杯时正巧和兄弟二人打量自己的目光撞上,脸颊便红得更厉害了。

“……是个难得的好人。”杨青月也被侠士困窘的表情逗乐了,嘴角噙了极为难得的笑意。而一旁的杨逸飞将自己大哥这副不自知的温柔模样看在眼里,又默默喝了一口闷酒,瓮声瓮气地应道:

“好,我知道了。”

待宴席接近尾声,堂中满是醉倒的弟子。洞庭龙君和夫人因为年事已高先行离席了,只剩二位公子端正坐在席间,看上去没怎么醉,或者说让人无法分辨到底是否醉了。侠士则形象不佳地瘫倒在面前桌案上努力眨着眼睛维持清醒,因为被漆器硌到下巴被迫摆正了脑袋,嘴里嘟嘟囔囔:

“奇怪,这是哪里……”

而他模糊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正是杨家兄弟二人。侠士笑嘻嘻地伸出手在空气中描摹两人的轮廓,一边比划一边小声说:“怎么还能……梦到你们啊……”

瞬间,一股劲风裹挟着海水的冷涩将侠士激得浑身狠狠一抖,他慌张环顾了一圈后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所在之处,脸色一下子垮掉,不住地向对面二人道歉:

“对不起!我……刚才喝醉了,没有冒犯你们吧。”

钱塘君杨逸飞“哼”了一声,开口便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我大哥淑性茂质,奈何所托非人,不幸见辱。岂不闻‘使受恩着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既然他觉得你可托付,那我就自作主张,将我大哥许配给你!”

此话一出如同晴天霹雳,使得堂上堂下尽皆震惊。那些尚存清醒的书童侍女和弟子们一齐望向侠士,只见侠士瞠目结舌,头脑空白许久后极度惶恐地站起,拼命摆着手的同时甚至差点撞翻桌案摔倒在地:

“不可……!此事万万不可!!”

见侠士态度坚决,本就不满的杨逸飞拍案而起,浑身向外散逸着极为可怖的威压:

“难不成你是看不上我大哥,只因他曾经许配过人?!”

钱塘君骇人的龙息铺天盖地般将侠士笼罩,几乎逼得他透不过气来,面色苍白地环顾着四周。而目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噤若寒蝉,等待着他的回应。

“不!怎么会……”

侠士被杨逸飞这一番抢白激得面红耳赤。他该怎么解释?告诉杨逸飞说他与杨青月在另一个没有龙的世界里早就相互认识,至于关系……

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又是怎样的关系?

若是另一个杨青月,侠士无比笃定他绝不会被逼迫到此等地步。怀仁斋的一隅,他仅凭一张素琴、一把长剑,靠着不屈的意志就在梦中开辟了一方决绝天地。可如今,侠士面前是一个似乎有些逆来顺受的洞庭长公子,逃离囚笼后对先前的境遇语焉不详,甚至在被弟弟钱塘君指婚给自己时也无动于衷。

然而,他却长着一张和自己梦中之人相同的脸。

侠士根本不敢继续想下去。在那个世界中,自己与杨青月的身份依然有着天壤之别;但在此处,侠士被众多侍从和弟子奉为“救世主”,甚至还能与杨家兄弟二人于殿堂之下平起平坐。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并非冲着报酬而来。更何况……”

侠士双手揪紧衣角艰难开口:

“这种事情,不应该由长公子自己决定吗?这般草率决定,甚至不曾询问过长公子的意见……”

侠士的嗓音渐渐低了下去,可依旧在安静的大堂内极为清晰地回响着。

“难道,就不怕伤了长公子的心吗……”

若自己真的答应,这桩荒唐的嫁娶便会成真;若是拒绝,则会惹怒钱塘君,有可能直接小命不保。然而权衡再三,侠士依然选择了拒绝——

对于侠士而言,因为亲眼目睹过杨青月经受的苦难,若逢他陷入困境,侠士绝不会袖手旁观。

即使面前的“他”,并不是他。

在众人大气不敢出之时,盛怒的杨逸飞意外收敛了龙息,苦笑了一声:

“好、好,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看着杨青月,忽然犹豫了起来,“大哥,我……”

此时一直未作声的杨青月轻轻点了点头:“无妨,我知道的。”而后他站起身来,擎着似乎早已准备好的酒盏走到侠士面前,微微垂下了颈,做出敬酒的姿态:

“无论你的回应如何,这杯酒我始终应当敬你,请。”

当杨青月起身时,侠士的眼睛就已经不知道往哪里看了。不同于先前狂风骤雨中的落魄,如今他这般清风峻节的矜贵姿容,却在此刻因向自己道谢而显得谦卑起来。

想到这里,侠士的脸颊红透到耳根,头也不敢抬,颤颤地接下了那杯酒: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长公子不必如此……”

侠士侧过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酒盏翻过来向杨青月示意自己已然饮完,之后向着杨逸飞的方向行了礼:

“多谢二位公子好意,我既不属于此处,自当早日离去,就此告辞……”

语毕,侠士便想迅速离开。可他刚刚装作沉稳的演技过于拙劣,想逃离的心思一眼就被面前的杨青月识破,只见性情温和的洞庭长公子敛了眉目,仅动了下指尖就在大殿出口处唤起一道无形的水墙,拦住了侠士的去路。

这时,已经走到大门口的侠士困惑地发现自己出不去了,像是被水流缠住脚腕迈不开步伐。他伸出手想尝试触碰这层屏障,却被一股力量牵引着转过身去,被迫直面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杨青月。

“……长公子,这是……”

侠士硬着头皮问道,他被囚困于水墙与身后人之间,试图侧过头颅躲避二人眼神的交汇。

“恕我冒昧,我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杨青月的语气冷静克制,带了些探寻与极难察觉的不安。而那双逡巡在侠士脸颊上的眸子,则是满溢着温柔的哀痛。

“我们从前,是否认识?”

侠士也曾预想过,这个世界的杨青月会对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有所疑问。

最初的相遇,自己唤出的是对那个“他”的称谓,完全是一副相熟的模样。但这里的杨青月不再是长歌门的大公子,而是洞庭龙君的长公子,甚至还有“婚配”在身,使得他面对自己时神色全然是陌生的。再之后,便是自己毫不犹豫答应他去向千里之外的洞庭龙宫传书,也因此被卷入了这场“退婚”的风波,还差点死于二龙相斗的电闪雷鸣之中,幸而一切向好,“婚”退了,人也安全地接回来了。

可平心而论,若这个世界的洞庭长公子是另一个人——如果不是杨青月的话,自己还会这样做吗?

此时此刻,侠士绝望地发现,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自己也许会应下替人传书的差事,至于之后的纷扰,他怕是不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跑腿,甚至这般……

甘之如饴。

可即便如此,自己面前的他也始终不是“他”。

而这一瞬间的动摇与沉默,足以让面前的洞庭长公子看透自己的内心。

事已至此,侠士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轻声回应道:

“……是。”

散席后,因醉酒和尴尬导致头脑昏沉的侠士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冲着堂外走去。当碰到门柱时,侠士又回想到刚刚那堵拦在面前的水墙,忍不住微微一抖,带着惧意回望席间依旧未离开的杨青月。被注视的人并未动作,只是在侠士差点被门槛绊倒在地的时候引了无声的风助他稳住身形。

侠士脸颊再度通红,小声道了谢。站起身来的那刻他的头随之抬起,映入眼帘的是一轮与人间世界相差无几的圆月,不禁让他想起那首《把酒问月》——相同的酒醉、相同的月夜,以及相同的人。

侠士内心涌起一阵酸痛。这分明是海底,为何还会有这样的月亮?仿佛轻轻拨开水面,一切都会如同梦境醒来一样碎裂消逝。

他伸出手沿着月光的虚影轻轻张开手掌又握紧,无知无觉般重复了好几遍,直到身后有人无声静立,借着朦胧月色拉长身影,轻轻将侠士完全笼罩起来。

“……你在想他?”

话语响起的一瞬,侠士忽然感觉到周遭漾起绵长悠远的龙息,带着淡淡青色,和当时混战中杨青月救起自己的灵力别无二致。

可原本柔和平缓的气息在层层回荡后逐渐显露出龙族作为支配者的压迫感,很快侠士的五脏六腑燃起了灼炙的痛苦,似乎是几股来源不同的力量在体内交战,而眼前也是紫黑、亮金、黛青三色交织,最终纠缠成一片刺眼的白色,逼得他神识模糊,最终昏了过去。

是血的腥气。

侠士在昏昏中被血腥的味道惊醒,发现自己被妥帖地安顿到了床榻之上,身边坐着一个人,似乎在用手指触碰自己的额头。

“你醒了。”

看到侠士睁大了眼睛,杨青月收回按在侠士额头上的手指,而那指尖染了红,正是血腥之气的来源。

“龙血和龙息,都是灵气。写休书时我看到你被柳惊涛的血激得浑身发抖,便用自己的血覆盖了他的气息,却没想到之后你又接触了逸飞的龙息,导致你体内有三种不同的灵气相冲,才会这般难受……”

若侠士记忆不错的话,导致他昏迷的原因怕不是杨逸飞,而是面前的杨青月。漱心堂外月光之下的龙息,按手印时和当下额上的龙血,似是一遍一遍在侠士体内镌刻着无形的烙印,温柔地宣告着这副身躯的所有权。

可此时始作俑者却神色黯淡,本想说些什么的侠士也将话语咽了回去,安抚般碰了碰他的衣袖。然而就是这样轻轻的一碰,侠士体内的气息再度狂乱地冲撞,瞬间扯得五内灼燃,如同落入滚水无法呼吸,痛苦地哀叫出声。

“……啊!”

骤然的变故让杨青月也慌乱起来,但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向蜷缩起身体的侠士。仿佛是在做十分艰难的决定,杨青月右手缓缓顺着被衾探向侠士因沾了汗水紧贴在肌肤之上的衣衫,勾住已然松垮的腰封,俯下身去在他耳鬓蹭碰,出声宛若长长的叹息:

“血气压不住的话,只能用精气了。”

情势在此刻急转直下。侠士模糊中感觉到了在自己身上作弄的手,颤颤地去握那只腕子试图反抗,却一下被反手扣住动弹不得。他体内占了上风的灵气沿着经络和血脉从心口流向四肢,在腕骨处忽地收缩,像提线木偶似的控制了侠士的所有动作。

几乎失去对自己身体掌控的侠士迷茫地看向杨青月,却意外发现面前之人的颈部露出了青色的鳞片,在透进窗檐的海中月色下泛起了寂寥的银光。

侠士不知道的是,先前从泾河回归洞庭时兄弟二人都是以龙形疾奔,为了照顾身为普通人类的侠士,杨青月将他置于后背,任凭侠士用双臂紧抱着自己颈下的逆鳞,直到落地被磨红了一片也并未抱怨一句。而眼下龙鳞出现的位置,正是受到刺激最大的逆鳞的部位。

可对于侠士而言,身处青龙背上的他心中除了高悬天空导致的不适之外,更多的是因二人过度亲密而狂乱翻涌的复杂心绪。

如果人间真的有龙,那杨青月定是如面前一般,是一只云青色的、漂亮的龙。然而人间的话本里也说龙重欲也重情,以至于龙看上的事物,往往是不得到手绝不罢休。

思至此处,侠士有些欲哭无泪,他本就对这种神魔相关的故事不感兴趣,却没想到有一日竟会成为故事中的主角。性格古怪的龙和他印象里的杨青月确实有些相似,但如今他面前的这位洞庭长公子,似乎是在做一些侠士自己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情。

若一切都是梦境,为什么不让自己在此时醒来——

“你就把我,当作他吧。”

侠士的腰肢早已酸软,双腿被迫分开,放任那微凉指节蘸了膏脂缓缓顺着颤抖的臀缝下滑,留下一道道湿润模糊的情痕。他双手无助地抓握住杨青月的双肩,从喉嗓间吐露出断续的呜咽,在被滚烫的性器顶到会阴时倏然粗重地喘息起来:

“别、啊……!”

侠士体内流窜的灵气似是找到了来源,怂恿着这副身躯紧紧贴向面前作弄自己的杨青月。与心中的抗拒背道而驰,侠士根本无法控制从身体内部涌起的渴望被拥抱、被拓入、被填满的欲望。柔软的穴口正应他意一般被轻易破开,随之便是剑拔弩张的硬挺性物一寸一寸地顶进,早已准备好的湿热穴肉热情地裹上来,努力吸吮讨好着。

如同整个人被从中间剖开,侠士惊惶着想躲开性物的贯穿,却被杨青月扶着腰换了坐姿纳入怀抱。从未经历过的快感让侠士哭得一塌糊涂,快意像无法遏制的汹涌潮水将他的五感托起,又随着身躯的重量狠狠下坠,这一起一落带给他的不止是欲望的冲击,抵在穴内敏感软肉处的性物更是此刻撞碎他神志的的鼓桴。

“他对你……做过这等事吗?”

侠士耳边骤然响起杨青月的轻语,嗓音中除了遂了心愿的甜蜜,还有茫然的苦涩。恍惚中侠士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月夜下平静如镜的湖面,皎净得让他不忍临水自照,生怕映出自己最不堪的心思,正如现在的自己——一面抗拒,一面沉沦。

侠士不住地摇头否认,不知是在回应刚才的问题,还是自己的内心。可答案还未从口中吐露出,下一秒侠士就再度被杨青月极重极狠的顶弄重新抛上欲海浪尖。

“呜……啊……”

那个世界的大公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那日之后二人少有往来,更何况,自己又有哪里能入了他的青眼?仅凭一腔热血在江湖之中奔走,行侠义之事?可这不是身为江湖客都会做的事吗,自己又哪里特殊?

“你不一样。”

杨青月仿佛看穿了侠士的心思一般回答道。但他只是自言自语,将侠士搂得更紧:

“雨工是雷霆,更是雨神。它不愿意被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碰触,你是唯一的例外。同样也是它,告诉我你来自另一个世界,而通过你的血……”

他蓦地停顿下来,嘴角扬起自嘲的笑。

“我看到了你的过去,也看到了‘他’。”

侠士咬破手指在休书上按下指纹后,伤口并未快速愈合,回程途中滴了几滴在洞庭长公子身上。宴席之中,杨青月趁着众人皆醉借着收集到的血用灵力探知了侠士的过往,不可置信地发现了那个与自己面容完全相同的长歌门大公子,也同时感受到了侠士内心深处那不可言说的心意。

如果我们拥有相同的容貌,你愿意留下来吗?

所以杨青月默许了弟弟钱塘君的指婚,可在听到侠士毫不犹豫的拒绝、看到侠士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后,依然不死心地亲口询问道:

“我们之前,是否认识?”

他在赌,赌自己能够替代那个人在侠士心中的位置。然而在得到侠士肯定的答案后,杨青月的心口终于无法忍受地狠狠痛了起来——

你心中始终是他,而不是我。

“我要你,像看他一样看着我。”

侠士仿佛被卸掉了所有力气,只得惶恐地攥紧了搂抱着自己不愿松手的始作俑者的衣衫。嘴里含糊的抽噎被愈发狠疾的顶弄搅得粉碎,偶尔一声陡然变调的喘息在静谧的夜里显得颇为响亮,侠士低泣着努力压下绵软的呻吟,抬起腰胯想逃离交合之处快被烫伤的滚火,却被轻易制住了双腕,任凭那灼热性物迫着他体内湿软的庭壁楔得更深。

随着带了凉意的黏稠灌注进侠士身体深处,原先体内纠缠的不同灵气也逐渐消散。这股清凉先是如同细密蛛网束缚着侠士的经脉,而后缓缓松弛下来,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幻化成为眼前一望无垠的青绿色荒原。

这一瞬,侠士错过了杨青月眼角流下的一滴眼泪。龙族的泪水极为珍贵,无声无息地落在榻上时,凝聚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

“我放你走。”

这是侠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一般,再也听不真切。

“喂,侠士,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侠士是被一个不算太温柔的推搡惊醒的。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靠在伊河河畔的树下,面前站着的是天策府中一个叫孟行的小兵,此刻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我给曹将军说一下,让你休息休息。”

侠士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疑惑地挠了挠头。难道真的是梦?但这个梦的感觉也太真实了些。他不太自然地动了动胳膊和腿,发现没有任何异样,甚至私密部位也毫无感觉……

孟行看侠士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忍不住把手背贴向侠士的额头看他是不是生了病。侠士急忙摆手:“我没事,就是……做了个梦而已。”

“哦,没事就好。”孟行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时忽然想到了什么,指了指远处的茶棚,“霸刀山庄的大庄主柳惊涛刚才还在找你,你去看看吧。”

“什么,柳……”

侠士心虚一般地咳嗽起来,在孟行狐疑的眼神中再三保证自己没事后将他送走,脚步虚浮地挪到了他指的那个茶棚之中。刚刚踏入一步,抬眼便看到了一个身着绛紫袍服身披绒氅的英俊男子。

“侠士来了。”

柳惊涛见到侠士,挥手唤他和自己坐在一起。柳大庄主素来没什么架子,侠士也不客气,应了后举杯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紧接着,侠士就看到了柳惊涛脸颊上的一道明显伤痕,刚入口的茶差点径直喷了出来。

“你怎么了?”

柳惊涛皱眉,从衣袖里取了一方手帕递给侠士,示意他擦一下滴落在衣襟上的水渍。侠士唯唯诺诺不敢接下也不敢回答他的问题,眼神游移,完全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柳惊涛见侠士的目光停留在自己颧骨位置,上手摸了摸后带着困惑开口解释道:

“这伤是昨日锻刀时不注意划到的,刀谷弟子脸上免不得会有类似的伤……为何你还笑起来了?”

侠士笑够之后收敛了神色,换了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无事,是我失态了。不知大庄主来此有何见教?”

柳惊涛只是皱了皱眉没再追问,简要地向侠士解释了他此行的目的:“是先前青月拜托我调查北地盐务之事。近日有了些头绪,洛阳城外确有私盐贩子和狼牙勾结企图运盐北上,但其他的困于人手不足无法查探。正好他这两日要前来襄助洛阳城迁移之事,而我又有庄内事务需要处置,就拜托你帮我传个消息。”

听到熟悉的名字,侠士头脑中又是一片乱麻。怎么这么快,又要和他见面……

柳惊涛注意到侠士面色变幻,猜测他和杨青月会不会有什么冲突,急忙补充道:“若你不方便,我再托其他人便是。”

听到柳惊涛这样说,侠士有些赧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好久没见过他,有些……生疏罢了。”

既是如此,那便没有什么问题。柳惊涛长舒一口气,拍了拍侠士的肩膀:“他为人端方周正,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你尽管放心。”

此时侠士内心忽然涌起一个念头,他目送柳惊涛饮罢茶水起身准备离开时,忍不住问了出来:

“大庄主……你说,如果有一天大公子真的身陷囹圄,你觉得他会认命吗?”

侠士问出这个问题时并未抬头,右手却紧握着茶盏,攥得指尖都泛了白。柳惊涛沉默地思考了一瞬,而后粗豪一笑:

“他那种人物,万万不会像你所说落得这般田地。”

粗犷的北地汉子心思一样细腻,隐隐猜到了侠士此问的原因,语气不免带了些安抚,“我与青月二人年少相识,虽然后来因各自遭遇和心性不同有过龃龉,但我始终坚信他不是笼中鸟、池中龙,最后总会腾跃九霄的。”

第二日,侠士面见了曹雪阳后便随着江初言的安排协助民众从洛阳城中疏散。由于此行声势浩大加之生民众多,免不了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侠士也混迹在天策府各将士之间打些下手,比如帮助走失的孩童找寻家人之类。日渐西沉,当他终于有空歇息之时,忽地留意到城中出现了身着葱青衣袍的年轻人。

“长歌门也来人了!”

侠士端着碗和天策弟子们挤挤挨挨吃晚饭,听到有人兴奋地传递着消息。很快就有人接下话茬:“听说来的是长歌门大公子,就是之前……他们门内都说疯子的那个!”

“是他?我刚刚还看见他了,正常得很啊,还在和江小将军谈事务呢!”

旁边又有一个年轻人出声:“我也看到了,不是说他的病已经好了吗?长得好看还能打,不得了不得了……哎给我留个饼,别都吃完了!”

侠士在人群中默默地咬了口手中的饼,饼渣落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几年未见,加之昨日的绮梦,他甚至有些胆怯不敢面对杨青月,可柳惊涛已经托他带话,横竖都是一刀,不如就现在……

趁着尚未天黑,侠士整饬了一下自己,悄摸摸地向打听来的方向走去,不多时便看到了一个坐在桌边背对着自己的黛青色身影。此刻杨逸飞的大弟子傅七殊正站在一旁与江初言说着话,侠士则在远处观望逡巡着不敢上前。因为侠士颇为眼生,加之那鬼祟的神态,惹得年轻的长歌弟子皱了眉头,忍不住向杨青月汇报:

“师伯,有人一直在往这边看……”

杨青月顺着傅七殊的眼神转过身去,侠士这副局促的模样便完整地落在了他眸中。

“是你啊。”

傅七殊惊讶地发现平日不苟言笑的师伯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因为此人的到来而心生喜悦。

既然已被发现,侠士只好尴尬地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大公子好。”之后迅速收回双手背在身后,用手指绞着衣角,低声说道:

“昨日柳大庄主托我口信,说洛阳城确有私盐贩子与狼牙勾结试图运送盐物北上,要大公子千万留意。”

话已带完,侠士转身就想跑。而杨青月似乎早已预料到侠士下一步的行动,悠悠开口:

“我已向曹将军请示希望留你在我处,她也应了。明日就辛苦你和我一起清点洛阳城内物资,你可愿意?”

侠士听了这番话,从头到尾像是被浇了凉水动弹不得。他垮了脸转过头去,看着杨青月脸颊上笃定的笑容头脑直发蒙,只得无奈地应了下来:

“好……”

次日清晨,侠士站在城东山顶望向奔流不息的伊水,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后悔怎么就轻易地答应了杨青月留在洛阳城,还要呆在他身边。难道我就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侠士恨恨地想着,蹲下身扯了一根野草叼在嘴中,出神地望向远方高耸的明堂。

战事将起,朝廷为了不给乱军留下物资,需要迁移所有洛阳居民前往长安,并将城内物资尽数押解到前线河阳城去。一次还好,若是对峙长久没有结果,那岂不是会有更多人背井离乡?

正在侠士发愣之时,杨青月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后,顺手将他嘴里的草茎扯了出来:

“这种草有毒,不可长久放在嘴中。”

一瞬间侠士被吓得摔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杨青月伸出手示意拉他起身,侠士呆呆地望了面前人许久,咬牙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二人就这般并肩站在山顶沉默地看飞鸟岫云,直到侠士忍不住先开了口:

“那个……大公子,你信这世界上有龙吗?”

这没头没尾的问题让杨青月一挑眉: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只是想起来了……哦对,武周时期不是说洛阳是龙兴之地吗,那你信不信有龙?”

侠士磕磕绊绊地给自己找补,嗓音中满是慌乱,强装镇定后偷偷抬眼看向杨青月,眸光却充满了莫名的希冀。

“你是想让我信,还是不想呢?”

杨青月不接茬,余光瞟到侠士涨得通红的脸,忍住了内心深处涌出的笑意,依然保持住了严肃的神情。

“哼,不想告诉我就算了……我去忙别的!”

目送着尴尬离去的侠士背影,杨青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迎着疏淡澄净的清风,他从襟前取出一枚素雅的吊坠,而那吊坠顶端在柔和的晨光中闪耀着,放眼望去——

竟是一颗璀璨晶莹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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