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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师兄,再不进庄里,怕是要迟了。」

万顷碧波上芙蕖香连,破塘荷叶或青或缥,林立舟楫边上,为暑天携来一片清凉。李忘生坐在小舟一头,仰首望住正在前边撑篙的青年:「今日午後便是第一场比试,师兄你——」

他眉间颦颦,谢云流搁下这摇橹的活计,将扁舟荡至遍湖的菡萏之中,蹲下身在他师弟额间轻敲一记:「呆子,出来玩自然要尽兴。你瞧,这些荷花莲叶同菱藕,镇日待在观中可见不着的。」

这数日来他二人皆忙着赶路,一路虽途经风光无限,却是无暇驻足欣赏。谢云流寻思李忘生难得下山来,若只是参加名剑大会便匆匆赋归实在可惜,想到藏剑所在周遭恰有荷塘名景,便先绕来了这儿。

他敲得狎昵,李忘生似是不习惯在游人如织处这番亲密,没再说些扫兴的话,只将手扶在船缘上,顺着谢云流指点望去,见满目清粉碧绿里偶尔间杂些菱花,不由入神。

「入莲池,折桂枝*,」谢云流还当他是沉浸其中,正为领着师弟玩耍而洋洋得意,孰料李忘生却回眸朝他一笑:「师兄此番必能夺魁。」

这人,分明在帐帷锦衾中如此可人,怎麽现在又成了根满脑子正经事的木头?谢云流恨恨地起身,拾起了被扔在脑後的竹篙:「罢了罢了,我们下回再来。」

把小舟归还给了船家,谢云流同李忘生重新往藏剑山庄所在行去。道旁绿荫浓蔽,花蔓丛生,谢云流走在前头,见李忘生眼观鼻鼻观心一意赶路,全然没点宽心游览的模样,心下微动,抬手攀下朵紫薇花戴到了他鬓边。

李忘生不明究理,停了步茫然地望向他:「师兄?」

「好花配好剑,」见他总算往自个看来,谢云流心满意足:「眼下好花有了,等师兄赢来好剑给你。」

南风徐来,没被簪稳的花眼看就要被吹落,李忘生抬起手,慎重地将花拈至掌中,眉目如画:「忘生相信师兄。」

谢云流觉着自己好像又要脸红了。

花被妥善地收进了腰间青囊里,二人抵达山庄递了帖,极快便有藏剑弟子将他俩迎了进去。按安排,谢云流第一场乃是对少林弟子李君延,他前回赢得不甚吃力,便无紧张之感,拜会过叶孟秋等人後就拉着师弟在庄内赏玩。他原是想藉美景诱李忘生往後再多与自己下山,谁知还未行至标的处,便在廊间撞见了个老熟人。

明教教主陆危楼,他的酒友,以及手下败将。

哦,还是个趁他不在派人上华山破阵,害师弟受了伤的滑头。

即便先前已结结实实打了一场,共饮时亦常用此事奚落,甚至藉着酒醉拿刀柄胡乱敲他脑袋报仇,可那并不妨碍谢云流如今看这位损友不顺眼。

纵使眼下陆危楼尚且什麽都还没做,谢云流还是倏然冷了脸,他掂掂腰间佩剑,上前道:「可是明教教主陆危楼?」

他总算还记得没脱口一声「陆老儿」——前几日将对剑的事说溜嘴,好不容易才敷衍过去,如今是再不能露出马脚了。

「正是,」陆危楼冷不防被喊了声,颇感意外地转过身来看他:「不知阁下是?」

明教虽也获得剑帖,陆危楼却将其以八千两黄金卖了出去。今日出现不过是观看比试,并无参与比武,自然也未出现在方才叶孟秋替他们引见的场合。

「纯阳谢云流,」熟能生巧,谢云流如今报上名号已没了方重生时的别扭:「听闻陆教主不与盛会,反倒千金贩帖,在下斗胆,想请一战。」

这话说得失礼,李忘生在後边拉了拉他袍袖:「师兄。」

陆危楼倒也听过些谢云流的轶闻,知他对武技痴迷,只当是少年人一时意气口无遮拦,往他们二人摆了摆手:「无妨,我明教初建,需用钱财处多矣,神兵利器於我不若举派之兴,诸人所求各异,无谓对错。」

原本这起语出不逊的风波在这便该停下,李忘生松了口气,正要让师兄和自己一块作揖离开,谢云流却「嗤」地一声:「果真只是为了贵教兴盛?」

以往他曾问过陆危楼两番出售剑帖是为了什麽——明教有九天扶持,陆危楼又最善游说,教内资金万不可能匮乏如斯——他银发苍苍的老友沉默了半天,最後道:「他曾送我一柄宝刀*,我未及寻得媲美之物还赠便分道扬镳。我思来想去,只能让他看看我大光明教终有一统武林之日,好教他明白孰是孰非。」

这个他,谢云流大致清楚是谁。他并没兴趣追问老友与那人间有何等纠葛,却自陆危楼迷茫怅惘的目光中照见了自己。

那是知晓难以割舍,可也同时明白早难以回头的愁。

——可他现在有了师弟,陆危楼却依然丢失了那个他。谢云流不由生出了些趾高气昂。

半生漂泊又如何?他总归还是赢了这巧舌如簧的陆老儿。

「师兄!」

见陆危楼面有不虞,李忘生忙从还抱臂自得的谢云流身後转了出来,向他一抱拳:「陆教主见谅,我师兄素闻贵教武学玄奥,此番无有机会窥得一斑,实在惋惜,心急下方口出此言,尚望见谅。」

谢云流:「?忘生,我——」

谁好奇他明教武学了?我酒後和他打架早见了几百次——谢云流的话没能说出口,全在李忘生扫来的目光下吞了回去。

糟了,师弟生气了。

许是自幼修道,李忘生从来脾性温和,几乎不曾与人争执。就是他二人仍有误解之时,师弟也从未以这般凌厉眼神看自己。谢云流心知不好,只得收敛了方才锋芒毕露的势头,与李忘生同做抱拳状:「我师弟说得不错,谢某所言失妄,陆教主勿怪。」

陆危楼面色稍霁:「我教武学与中原迥异,小友若确实好奇,待此间事了,再行切磋不迟。」

争端未及爆发便已弥平,双方各自一礼後便原地散去。谢云流跟在一反常态脚下飞快的李忘生身後,行至无人处方伸手去捉他小臂:「忘生。」

拉扯的力道不重,他师弟越首看他,脸上全是不赞同:「师兄为何这般冲动?」

劲头一过也知自己行事唐突,谢云流难得服软:「陆老……陆危楼创建明教广纳敎众,多有取我纯阳以代之之意,我一时难忍这口气。」

李忘生哪里不知他所说为真,当年四大法王欺上山门闯破剑阵时他首当其冲,战罢休养了好生一段时日;可如今明教不过是个新立教派,谢云流若言词无理,难免被人传作他纯阳宫恃皇恩而排异己。

「师弟,别板着脸了,」谢云流见他若有所思,心下一缕幽微惶惶升起,索性将李忘生双手攒到了掌里,低声道:「这回是我意气用事,往後再不会了。」

这院落僻静,见无旁人经过,李忘生也不挣开,定定望着他:「那师兄可愿答应我,从此行事绝不只凭一腔热血率性而为?」

谢云流一怔。

为何他总觉师弟所指不仅今日之事,还像是在说景龙四年的那场惊变?

「师兄?」

李忘生一声轻唤,谢云流乍然回神。

不会的,必是自己多心了。他重来一世已是荒谬,又不是那些话本故事,怎麽可能会有他与李忘生同时回到年少时的事?

「好。」

他将掌心拢得更紧了些,好确认眼前的李忘生真真切切,非虚非幻:「师兄答应你。」

名剑大会持续数日,第一战谢云流毫无悬念胜出,一番休整後在第三日对上了时年十二岁的拓跋思南。

此战谢云流期待已久——他与拓跋思南多年後虽成好友,可对於谢云流邀战总兴致缺缺,也就在拉方乾和陆危楼一块喝酒时最为踊跃。

谢云流本以为他是一心教授徒弟无暇应战,直到某回四人酩酊大醉,只知口无遮拦掏心掏肺时,拓跋思南方真挚道:「谢兄,实在不是我不愿和你打这一场,只是方兄从前因屡败於我生了心魔,谢兄已败给我一回,若再重蹈覆辙,我心实在有愧,有愧啊。」

——方乾技不如人输了,关我何事?饶是谢云流彼时已醉倒几上,还是忍不住摸出刀鞘在他头顶歪七扭八地打了一通。

如今拓跋思南无此顾虑,终能和他痛快淋漓地切磋,谢云流将指尖按在剑柄之上,跃跃之情溢於言表:「请赐教!」

对面的拓跋思南一怔,虽不知眼前青年缘何如此兴奋,仍抱剑一礼:「请!」

不过眨眼功夫,好一阵刀剑铿锵电光交错,众人只见两道人影穿梭擂台之上,却难瞧清楚其中招式,正眼花撩乱之际,声响戛然而止,缠斗身影分了开来,各於台上分据一角,峨冠道服的谢云流收剑入鞘,袍角乘风飘逸,宛似天边流云:「甘拜下风。」

拓跋思南愣愣看他,彷佛没反应过来,只抬手挠了挠脑袋:「……承让。」

二人各自下台,谢云流一踏着地便去寻人群中的李忘生:「师弟!」

虽也想离得近些,但观众实在热情,没一会便将前头的人挤到了後边去。李忘生不喜争抢,又寻思离得稍远反倒能将场中局势看得清晰,是以谢云流挤到他身侧颇花了些时间。

此番败阵,他原以为李忘生要因期盼落空而失望,可他师弟只是皱着眉头,拿衣袖擦去他面上因剑气划出的细碎血珠:「师兄为何不躲?」

二人过招虽快,李忘生却看得分明,若不是谢云流想搏破绽击落拓跋思南的剑,而是选择及时抽身,大可不必受这伤。

知道师弟终究还是看重自己胜过输赢,谢云流一哂:「武者岂有因贪生而退缩的道理。」

那伤本就极浅,只消拂拭几下便也看不出痕迹了。李忘生收了手,轻声道:「那师兄可想过,有人会替你忧心?」

谢云流心头咕嘟咕嘟地烧了起来,比那铸剑的铁浆都要滚热。他在人潮中悄然牵起李忘生,低声道:「是师兄不好,下次再不会了。」

能得他这般牵挂,也不枉自己於对阵时蓦地福至心灵,刻意被锐意所伤了。

他们在藏剑待到了终战那日,叶孟秋果然如前回一般赠他南桓结交,谢云流也果真厚着脸皮为师弟讨了那柄渊归。二人拾整已毕,拜别庄中诸人缓缓行至来时蔓花林绿处,拓跋思南却忽地策马赶了上来:「谢前辈请留步!」

李忘生不明所以,伫足望向比肩的谢云流。

在他们面前俐落一翻下了马,拓跋思南往谢云流一揖,洪声道:「晚辈穷思数日依然无解,故此前来请教前辈,当日为何未尽全力应我?」

不好说自己不过是想以他极致剑意印证毕生武心,若动了真格未免有以老欺少之嫌,谢云流做凝神细思状,好一会方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少则得,多则惑。你长大了便明白。」

实则他也知道拓跋思南是想不明白的。毕竟剑圣之所以为剑圣便是因他心无旁骛只为剑狂,况且他也就是随口背了句道德经来,就让小孩儿慢慢琢磨去吧。

*鲍照,代春日行。最後两句是「两相思,两不知」。

*见「熠辰芒」词条。

溽暑缓逝,金秋风起。上官博玉和洛风天天在山门上抻着小脑袋探看有无两道身影拾阶而上,扫雪的弟子们路过,无不笑称观中这阵多了两只守山仙鹤。

这日他俩在吕岩监督下练罢剑法,便又一块往山门处跑去。平时吕岩看见,往往只笑眯眯一拂垂髯,自回那後山喂他的乌龟;可今日不知为何,他竟也抬脚跟在了徒儿徒孙後边,成了仙鹤群中最为醒目的一只。

这下时常藉机偷摸小师兄们头顶的弟子全老实了,纷纷以三人周边五尺为界退了开来,抄书的抄书练剑的练剑,再没了平日的随意。

「师父,你看那是不是大师兄二师兄?」

蹲在门边看了半晌,上官博玉眼尖,较正拿根枯枝比划剑招的洛风先一步眺见了山腰的两个点:「师侄快看,你师父他们回来啦!」

这下洛风不再对虚空出招了,转而和上官博玉一齐死死盯住那愈发近的两人。小点渐趋清晰,只见相偕而来者身着纯阳弟子服色,面若冠玉形止如松,果真是他们盼了许久的谢云流和李忘生。

虽是初秋,但此间巍峨入云,山道终年积雪不化。二人在琼毡银毯上逶迤着曳出足印,谢云流似有所感,仰首望去,见一老二小俱在山门等待,忽地便停了步伐。

「师兄?」

李忘生低声喊他:「还在担心师父骂你?」

他们前两日便抵达长安地界,只是惦记着要请林索为南桓渊归镂饰,就在城内客栈歇了一宿。

两人要的依然是单人房——这些日子来他们早习惯了同床共枕,即便不行那等臊人之事,夜里还是要相偎着睡的。寻常时李忘生总是晚谢云流一些睡去,可昨夜霜月渐落,漏声阑珊,他师兄却始终未阖上眼,只对着窗外怔怔不语。

「师兄为何不睡?」

他轻轻地问,嗓音柔过他师兄未久前烙在额间的吻:「如有什麽心事,不若说与忘生知道。」

见他亦未歇下,谢云流收回目光,在他虽睡意朦胧却还撑着同自己叙话的眼睑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亲:「没事,只是这回下山游玩许久,还拐了你一道,想来师父又要骂我一顿。」

他说得轻松,实则的确是近乡情怯了——前回他虽因误会与师门势同水火,可与李忘生、上官博玉和洛风还是见上了面的;唯有吕岩,与他情同父子的师父,谢云流却是直至如今都未再得见。

他们二人暂别纯阳远赴藏剑时,吕岩闭关正值紧要关头,故而并未现身;此番回观,方是他重活一次後与师父头一回相见。

纵使躯壳之中早非少年郎,谢云流胸臆仍满是局促、不安——或者更多的是懊恼。

他还记得神策持炬将後山映红满天的那夜,记得殿门外听见的「总要有一人为此事负责」,记得神智混沌下打出的那掌,记得李忘生与洛风的苦追在後,记得心灰意冷里留下的「夜深了,山路不好走,早些回去」;後来怨与愤随年月褪去,被吕岩捡回扶养的记忆开始占了上风——他原是在遍地屍首里丢了魂魄的稚童,若非恩师,早在那时他就已悄无声息死去,不是作为谢云流,不是纯阳静虚子,而只会是战後荒地的一具无名饿殍。

可他却因一时失措伤了师父。

「师兄?」

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手为他揩去额角细汗,谢云流惘然举目,眼光直撞进李忘生清可见底的眸中。

「师父不会责备你的,」宽慰好似淌过焦土的涓流,李忘生将眉心朱砂贴到他额前,低声道:「你好好回来,就是他最希冀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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