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花
车子一路行驶,简安一直望着窗外,谁都没有再说话。
等车子停在老楼楼下,简安闷声说了“谢谢“,打开车门,打算下车。右脚刚放到地上,一阵刺痛传来,疼得她龇牙咧嘴。
顾遇看到她停在那里,关切地问:“还疼吗?”
简安背对着顾遇,听到顾遇问起,飞快地掩饰:“我没事!”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可信,她咬牙忍住疼痛,赶紧下了车。下了车后,一双脚彻底踏在地面上,坚硬的高跟鞋擦过伤口,即使贴上了创口贴,伤口的地方依然是火辣的疼意。她差点叫出声,只是生怕顾遇因为关心她再做什么事,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脱下了高跟鞋,一边一只挂在手上。脚上虽然还穿着丝袜,但丝袜柔软轻薄,穿与不穿没什么两样。足底触上冰凉的地面,地面上还有细小的石子。这滋味可不好受,但总好过穿着高跟鞋受苦。简安深吸一口气,一阵小跑,冲向了楼道口。她一路跑过去,右手提着一只高跟鞋,不忘对着身后的车辆挥了挥手,是在和顾遇告别。
简安下车时,顾遇也打开了门,随时准备过去搀扶简安。但她脱鞋的动作飞快,跑得也飞快,顾遇也就停在中途,一条长腿放在车门外,落了地,一条腿仍旧放在车内。他倚着车门,只手放在方向盘上,身影潇洒。他注视着简安的背影,看到圆润的手臂挥动,脑海里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企鹅,圆滚滚的企鹅走路时摇晃着翅膀,甚为可爱。
心里的各种不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顾遇唇角轻勾,车内响起了他爽朗的笑声。
相比起顾遇看着简安的愉快,简妈提起简安,可谓一肚子火。
要忍受白婷的炫耀,简妈已经觉得十分憋闷。谁知宴席到一半,叁个孩子分别出去后,迟迟没有出现。等到他们明白叁个人都是中途离去,简妈只觉得自己头都快炸开。
“我还以为她大学工作以后转了性子,为人该更稳重了,哪知道她还是老样子!”
简妈坐在自家车里的副驾驶位上,提到简安上大学和工作,她想起了什么。
“当初也是,一个女孩子,不声不吭,不问过父母,毕业以后居然敢跑去租房,”简妈一想起简安,就有成堆的抱怨,“是家里不好,还是我们亏待她了?居然跑到那种地方去住,”简妈想起简安住的老小区,心里一紧,“要是男孩,我也不说什么了。可她居然敢和我们玩先斩后奏,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让我天天担心,就怕她被谁欺负了去!前天我还做噩梦呢,梦到她出了事……”
“呸呸呸!”一直听着简妈抱怨的简爸啐了两口,“梦是反的,我们安安能有什么事,她安全得很。”简爸说完,看到简妈眼冒冷光,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安安不是那种不守规矩,半夜出去鬼混的女孩,她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能招惹到什么人呢?”
“哼,”简妈一生气,胸口堵得慌,一手揉着胸口,继续责怪女儿,“一个女孩儿,哪儿来这么大胆子?!说走就走!她今年都已经叁十了!叁十了!!不是十叁岁的孩子了!怎么还敢做这种事?以前老顾当她小孩不计较,现在还能不计较?她这样带着那兄弟两个离开,叫我们把面子往哪儿搁?!”
简妈怨着简安,一想到简安是和顾遇顾时一起离开,顿时想为女儿把责任分摊出去:“小顾也真是!安安不懂事,他也不懂事吗?自己弟弟的满月宴,就知道跟着安安胡闹,也不知道劝着!”
简妈埋怨简安时,简爸一直附和点头。听到简妈责怪顾遇,简爸出声道:“哎呀……这也不能怪小顾,老顾他……唉,小顾是个好孩子,他父母离婚那会儿,他没哭没闹,但想来背后还是难受的。安安和他那么好,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妹,那安安肯定是更在意他的感受。”
简妈不满简爸维护顾遇,可又无法反驳。她想了想,假装感慨似的说:“唉,现在感情再好又怎么样?以后还是得淡下去的。”
“这怎么说?”
简妈说:“远洋不是要同安安结婚?这以后,安安结了婚,生了孩子,就有了自己的生活。一个女人,她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简妈想到了自己和简爸,“哪怕是亲兄妹,亲姐弟,各自成了家,感情也会淡下去,更何况不是亲生的兄妹,你说是不是?”
简爸无法说简妈说的不是事实,一时无言。简妈见状,也感到得意,她接着说:“我现在呀,就盼着安安和远洋早点儿定下来。现在她还有不懂事的地方,等以后有了孩子,她还能当个不懂事的妈吗?等到时候,一切都会好的。”简妈说着说着,一想到简安今天的着装,心里又是不满意,“那孩子,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自己,也还好有个远洋愿意要她呢!她还在那边犹犹豫豫的,上礼拜还说没答应求婚?远洋条件那么好,她还在想什么呢?再不答应,本来快到手的鸭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飞了!”
简爸被妻子的说法逗笑,哈哈笑起来。随后劝道:“你不要这么心急嘛。你自己也说,安安工作以后,性格变了很多。虽然还是有不懂事的地方,但我想,她也不至于不晓得厉害关系。何况……”简爸瞧着简妈的脸色,试探性地说,“何况,安安身边不还有小顾嘛。要是和远洋最后没成,那小顾到时候也没有结婚,他们两个说不定……能试试?”
简妈冷笑着觑了简爸一眼,双手环抱在胸前。
简爸辩解道:“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不就是想小顾在我们跟前长大,知根知底,了解他的人品,品性嘛。”
简妈重重哼了一声:“人品?品性?小时候那张脸,看着还挺可爱,谁知道长大了,呵!”想到顾爸,简妈剜了简爸一眼,“老子年纪一大把,到现在居然还娶个年纪能做他女儿的媳妇,当儿子的呢?那也是有样学样,这么多年了,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长大了就是一个花花公子!”看简爸张口,简妈一句话堵住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简爸心虚地缩了一下脖子,弱弱地说:“我能有什么心思嘛?”
简妈冷哂,丢出一句话:“还不是你重男轻女!”
“什么重……!”被简妈这么一说,简爸被戳中心事,却一脸不平,为自己辩解:“我哪有重男轻女?!”
“难道没有么?”简妈嗤道。
“哎呀老婆……”简爸急急忙忙争辩,“重男轻女指的是那些看到生出女儿就甩脸色,对女儿不管不问的浅薄男人,安安出生那天,我可是乐坏了!哪有不高兴?当初我抱着她,那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哪里是重男轻女?”
“夫人呐~!”简爸仿佛自己的人格受到极大的侮辱,说着说着,竟还用本地戏剧的调子唱了起来,“您要说我这是重男轻女,我可是要为自己辩上~一辩呐~!”
“这在我眼里,儿子女儿都是一个样,这么多年,我难道没有费心把女儿教?要是我们有儿子,那我也是一视同仁地教!假使我们安安是男儿,说不定,我不会宠,还管得更严打更狠。为啥体?”简爸一手拍打方向盘,打着节奏。
“因为啊~”简爸唱道,“男孩儿天生胆子大,要做顶立门户的一道墙,以后窝里事体全靠他,不把他训得坚强点,爷娘妻儿怎靠他?而女孩儿天生胆子小,是温室里娇滴滴的一朵花,爷娘细心呵护宠到大,怎忍见外头风雨折磨她~啊~?”
简爸一番念唱作打,还在生气中的简妈笑得花枝乱颤。见妻子笑开了花,简爸也跟着乐呵呵地笑着:“老婆啊,这男女天生差距总是存在的,我只是正视这种差距,不叫重男轻女。”
简爸看气氛缓和,简妈似乎也高兴了许多,这时候,才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这一眨眼,安安也长这么大了,我们两个……也老了。”
“老婆啊……”简爸叹道,“我知道,你喜欢远洋,觉得他一心一意对安安好。我是当爸爸的,怎么会不在意这个?只是……远洋再好,可到了我们老的时候……你见过谁家的女婿乐意和岳父岳母住一块的?”
简妈心里一沉,正要说话,简爸知道她想说什么,说道:“老婆,就算远洋同意,你觉得他父母能乐意?”
简妈不服气,可心里也认同简爸说的是事实,于是只能保持沉默。
“过去父母皆由儿子养老送终,我们呢……嘿嘿,时代原因哈,只有安安一个女儿,我不是说女儿有什么不好,只是到底习俗摆在那儿,女儿嫁出去总是别人家的人,到时候她和公婆住一起也不知会有多少麻烦事,我们又怎么能给她添麻烦,你说是不是?”
“所以啊,我才会对小顾和安安抱那么一点点希望。”为了不让简妈不痛快,简爸举起两根手指贴在一起,比了一个小小的距离,“小顾到底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对我们和安安都不错,老顾和我们关系也好,两家要是亲上加亲……那到时候,我们要小顾安安住在家里,老顾也不见得会反对,你说是不是?”
简爸同简妈之间讲起的,是一种留存在这片土地上的古老习俗。尽管时代变化很快,连街道上的建筑在短短几年内都变了不知几种模样,可是那些看不着,摸不到的习俗却有惊人深远的影响力。它们是鬼影,流传在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中间。对于简爸简妈来说,过去,他们的祖辈是那么做的,他们的父母辈也是那么做的,他们也没想过其中有什么不对。即便是简妈回想过去,从细碎的记忆里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她也没有去找出原因,甚至自有她的逻辑,让那些不舒服成立。而简爸,他就更不会在意了。
他们看着长辈那样走过来,如今对比己身,发现自己不能照着前人的经验,依样画葫芦地走下去,便也生出了惶惶无依之感。他们不会去批判古老的习俗,至少对他们来说,那习俗足够古老。既然那是沿袭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习俗,它能够扎根在人们的生活中,形成一种社会习俗,那么自然有它继续传承下去的必要。
同时,在他们生活的圈子里,这种旧俗是一种无形的社会规则,他们想遵守,只是现实不再允许。他们不曾向这种社会规则提出质疑,甚至,倘若有人在他们面前向陈旧的社会规则发起挑战,他们说不定还要百般辩护,坚定地表达继承传统的必要性,哪怕他们会成为昨日规则的牺牲者,也依旧要维护那种古老的习俗,宛如那是他们的尊严一般维护。对他们来说,维护过去的规则,总要比承认他们所遵循的生活轨迹存在错误来得简单。
而在他们的讨论中,简安像是在,又像是不在。
简爸简妈其实也很想要按照前人口口相传的古老习俗走下去,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们被迫接受,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为了他们的以后,简爸自有他的考虑,和担忧的地方。简妈明白,他们是夫妻,能在一起生活大半辈子,说明他们的价值观上大致相似。她了解丈夫在忧心什么,只能以沉默应对。
气氛就这样沉了下去,简爸看到简妈凝重的神色,不想让妻子难受,哈哈笑了两声,说:“当然,现在也很好嘛。小顾和安安虽然做不成夫妻,做兄妹也不错。从前我还担心,安安没有兄弟,连姐妹都没有,以后要是我们真有个万一……那家里的大事她和谁商量去?现在好了,我们都知道小顾对安安很好,这往后要是远洋敢欺负她……”简爸看到简妈欲言又止,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远洋是个好孩子,绝不会辜负安安。可他到底是男人,这往后的事,谁说得准?老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阿姐家,那个看着老实憨厚的姐夫居然敢和外头的女人不清不楚,为了他的姘头,回家居然还敢打我们阿姐,还不是我们叁个兄弟为阿姐出头收拾了他,哼!”
简爸说着,抬起一只手掌,学着当时的样子,朝着前方猛地挥过去:“当时就是我们揍得那王八蛋鼻青脸肿,跪地求饶。那个王八蛋被我们教训了一顿,不是马上和外面的女人断了关系,回家老老实实守着阿姐和女儿过日子。你看,这女孩儿总是要有娘家兄弟撑腰的,不然受了欺负,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小顾把安安当亲妹妹疼,安安有人保护,也是好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