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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狭路相逢

 

陆瑾走进病房之时,吕慈正生龙活虎的站在床前阻止王蔼试图就地铺纸泼墨的行为:“你别整这些没用的了,关石花今天肯定不来。”

“不应该啊。”王蔼装备齐全的涮着笔,是特意要在心仪的姑娘面前表现一番,他冲着门口一指,“陆兄都来了,石花应该也得来看看你吧。”

吕慈硬把一句“你在她就不来了”给咽回去,然后才注意到陆瑾。

他们几个算是一起玩大的,还小的时候每年都会厮混一阵子,比划更是没少过。外面传闻他跟陆瑾是势均力敌,但具体哪个能强上一招半式,却是谁也不知道。自从陆瑾过了逆生一重,他也能把如意劲运用得炉火纯青了,两家的大人就再不许他们比划了,带着真火的呛声也不行!

吕慈不吃这一套,跃跃欲试的挑衅过陆瑾好几次。陆瑾对他忍无可忍,有一回袖子都卷了,结果他硬是被他哥给拖走了,架一直也没打成。

论年纪,吕慈跟陆瑾相仿,但论起身份来,他哥跟陆瑾才是一辈的。王蔼按理说也是一样,然而胸无大志,不是盘算风花雪月就是跟他混着玩,眼见着离家主的位子是越来越远了。

陆瑾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两家交际从来都是直接去找吕仁,他今天来探病,见吕慈并没有性命之虞,按理说就该走了,但他想着师父的吩咐,低声问:“真是吕叔把你打成这样的?”

吕叔打小儿子,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求声势不求结果,而吕慈在住进来之前,骨头千真万确是错了位。结合吕慈主动找他打听过李慕玄的事,答案几乎明摆着。

吕慈沉默着没言语,脑海里飞速旋转过无数个主意,末了他承认道:“确实是被别人打成这样的。”

陆瑾相貌生得极好,往病房里一站,几乎像是春日里的玉兰花枝还了魂,他极浅的叹了口气,感觉事情有点难办——他很知道吕慈是个什么水平,这次没了师兄弟在场,想再堵有了准备的李慕玄必然是难上加难。

“谁能把你打成这样?”王蔼感到很惊骇,见吕慈略略的一抬眉毛,表情像是要不善,好声好气的安慰他,“嗨,谁还没翻过船啊,等你回家,让你哥找场子去。”

吕慈瞬间就被点着了:“输了就是输了,我难道还输不起么?!”

他这一次也算是颜面扫地了,幸而扫的范围不大,在场的都是四家自己人,真要论起来,证人比陆瑾挨巴掌时少多了。

王蔼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倒也没生气,他收好画具,拿出自己给关石花新写的情诗,打算声情并茂的朗读一遍,让他们两个听听有没有写的不好的地方。

吕慈扯过床上的被子蒙住头:“你让我直接死吧。”

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关石花对王蔼是千真万确,半点好感也没有的,但他这个剃头挑子里的炉火越烧越旺,已然是害了相思病。

陆瑾十分同情关石花,但也没好意思太打击王蔼,他表情一直没变过,等听完了诗自若道:“诗写得没什么问题,不如改改旁的吧。”

王蔼若有所思,但显然是没明白他的意思,决定换个字体重新誊抄。

吕慈想起上回帮忙捎带情书时受的白眼,丢开被子问:“你们两个今天都很闲么?”

王蔼是真闲。

他们家那几个好手的死因已经查明,这会儿已是倾巢而出逮莫名居士去了,他爹老来得子,既盼儿子成才,更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宁可他找个地方自己玩。

于是吕慈就只盯着陆瑾瞧,同时在心中默默的大开杀戒,首先就得活撕了李慕玄。

陆瑾顺手拉过椅子坐下,他身段好看,胳膊腿一弯一折都显得衣裳格外有棱角,答起话也是端端正正的:“我等人。”

阮涛意识全无,至今不死不活的躺在医院里,无论李慕玄接下来是要了结哪边的事,守在这里总比出去漫天遍野的撒网来得强,而依他对吕慈的了解,这人跟李慕玄肯定是还没完。

王蔼以为陆瑾是跟吕慈两看相厌,打算把正经事留着等吕仁来了说,帮着解释说:“刺猬他哥最近挺忙的,好像是要……砌墙,一直没来过医院,你有事直接去找他吧。”

“你家里的墙还没砌上?”陆瑾不知道什么墙值得吕仁亲自去砌,但他的耳朵绝无问题,当即扭头去看吕慈。

吕慈的头发被他自己折腾得快要能扎死人,一挑眉毛一点头,直接让这满脑袋的乱发显出了鸡窝形状勉强:“我跟他们说了,那堵墙谁都不许补,但我哥不让,非要回去盯着他们砌。”

依着他的本心,是得先出了胸中这口恶气,再去补被李慕玄撞塌了的墙,可吕仁不许他在这件事上犟,他没办法,只能是自觉委屈的忍气吞声。

陆瑾和他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听出发疯的征兆后,真是宁可继续听王蔼念诗。

与此同时,李慕玄则是正在听高艮念经。

高艮人如其名的挺高大,曾经单手把他们全性掌门掐着脖子提溜起来过,仿佛对方是一下子就能捏扁的软柿子,然而他拿李慕玄是毫无办法。

“大白天跑到医院来闹事,扬名没有你这样扬的,如果你牵扯到不相干的人,纵是手段高也别想走了。”

李慕玄沉默着没有再走,他其实不是来闹事的,真得就只是来医院看一看,看阮涛到底还能不能活过来,也看吕慈是要装缩头乌龟还是要跟他秋后算账,然而高艮的话给了他一点提醒。三年前,他去迎鹤楼也不是为了闹事,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稀里糊涂的就走到了这一步。

“我能牵扯什么不相干的人,祸不及家人,这点道理我还能不懂么?”他没好气的回应着高艮,因为潜意识里明白自己在阮涛的事上十分理亏,头脑降温后,行动上还是选择先避开再说。

“华光刘师兄的老婆被你闹没了,现在天天在家拜他们祖师爷,准备咒死你,还有万少爷家的伙计……”

高艮列了一串苦主给他。

李慕玄没法接话,睫毛一扇就往外走,但凡他快上一步或者慢上一步,都不至于这么寸。可事情偏偏就这么巧,他一出医院大门就跟雷打不动,天天来探望阮涛的侯凌碰上了。

侯凌没跟阮涛似的一脖子吊死,只是瞧着也不太想活,他面无人色,几乎是贴着墙缝在走,瞧见李慕玄才一点点涨得脸红脖子粗,然后二话不说就扑过来要拼命。

另一边,在病房里改诗的王蔼来到窗边想要晒一晒纸上的墨迹,他最近托父亲的关系,正跟着秘画门中的名宿学习,单看这一手字,其实很有点风流倜傥的意思,前提是不能见着他本人。

“底下有人打起来了,打得还挺热闹,你们看不看?”他饶有兴致的探身看去,不忘招呼一句各自占据半边病房的伙伴。

吕慈和陆瑾都没兴趣看热闹,直到他又说:“诶,那个劝架的大个子水平一般,不过一抬手就让人横着飞出去了的那个小子挺厉害,这是哪家的手段?”

陆瑾闻言,站起身走了过来,随即抬手往窗台上一撑,直接就跃下去了。吕慈慢他半步,碍于前阵子肩骨刚错过位,落地时不得不贴着墙卸力,等他赶到医院大门外,侯凌已经站不起来了。

李慕玄不怵侯凌,但也不想跟他打,方才真得就只是想走。侯凌却是不能就这样放仇人大摇大摆的离开,哪怕不要命似的缠到最后也还是连他衣角都没碰到。

“你站住……”侯凌口鼻溢血,几乎是爬着抓住了李慕玄的脚踝,“我师兄要死了……”

李慕玄受到刺激似的甩开他,两眼发直的怒吼:“不是我!我没想让他死!”

高艮看得出来,再这样缠下去恐怕又要出事,他劝不动,唯有顶着围观人群的注视对侯凌放话:“你快走吧,不然我就报警了。”

异人有异人的规矩,不在医院里动手这条,他们勉强算是隔着一道门遵守了,但要是闹到警署去,就是最不讲规矩的全性也得喝上一壶。

“不用费这个事,我人就在这儿呢,直接找我报吧。”吕慈的声音赶在他的人之前接下了高艮的话,他疯惯了,名声很是不佳,但论职业真得是个警察。

高艮立刻不说话了,从遇到侯凌开始,事态就急转而下,现在更是奔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去了,以至于他忽然有点想念无根生,能兜李慕玄这么个混账玩意儿那么久,真是挺不容易。

李慕玄也没说话,并且侧了侧身,主动面向了吕慈——不转不行,陆瑾抄了他的后路,现在他一扭过头,就要忍不住先露出心虚相。

陆瑾今天没穿三一门的长衣,他做衬衫西裤的常服打扮,外面贴身罩着件马甲,就连长及肩颈的头发都梳拢起来了,说句实在话,打眼看过去并不是特别的像左若童了。可三一门的一切都像是跟李慕玄隔着重重的雾气,在拨开之前,哪怕是这样的朦胧相也够他出上满头冷汗了。

吕慈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慕玄,想起他哥的婚事就是被这么个货闹出来的连锁反应整黄的,忽然低下头笑了。他眼睛大而润,瞳仁颜色偏于浅灰,看在不明底细的人眼中,是双配他长相的好眼睛,但那笑容一点点扩大,很快就成了狞笑。

李慕玄眼睛黑漆漆的,则是另一个款式的深不见底,他见这场架左右是避不开了,先对高艮发了话:“得了,高兄,你先回吧,我一个人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这话说得满,心里其实不见得有底,但该有的派头不能少,他挽着衣袖,已经预备着要寻个突破口硬闯出去了。

高艮看了李慕玄一眼,就是原本真打算一走了之,这时也迈不出步去了,他试着像从前一样先给这剑拔弩张的三位缓上一缓:“二位兄弟——”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僭称兄弟?”吕慈对余下的话听都不听,直接就呛了回去。

陆瑾没有口出恶言,他只是全然的无视了高艮,对李慕玄下通牒道:“师父有话对你说,跟我走一趟。”

李慕玄见了他们两个这副对待全性的态度,心中无名火起,其实早知道跟全性沾上边就是这么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结果,但三年过去,他始终习惯不了。高艮倒是很平静,他从叛出师门那一刻起,就什么都想好了,是死是活自己担着,谁也怨不得。

“有话对我说,怕是要除了我吧?想骗我门都没有!我还是那句话,有本事就让他亲自下山拍死我!”李慕玄咬牙切齿,几乎是逐个字的在往外蹦。

陆瑾动了真火:“你给我放尊重点!”

他幼时在下院跟李慕玄同吃同住过一阵,那时候真是横看竖看都没瞧出这人的邪性,既然用说的不行,接下来便只能动手了。

李慕玄对他总像是有一点避之不及,见他要来擒自己,下意识的先闪身避了开,然后才想起他又不是左若童,这个怕劲儿真是来得莫名其妙,止住退势扯出鬼脸:“用这些拳脚功夫有什么意思,你不是学了逆生么?让我领教一下。”

陆瑾看他其实是还不配,然而三招两式之后,对彼此的水平有了数,白皙小臂上显出青筋脉络,皮肤也薄成了纸,正面一击直接擦掉了他颧骨上一块皮。

李慕玄面上挂彩,可是并没有退,他愣愣的看着陆瑾,忽然反问:“你这是和签名都是早预备好了的,就数目是空着的,家里轮不到他这个少爷管钱,但这样马虎举动的危险性他还是清楚的,可李慕玄收起照片,就回了句:“你自己填吧。”

李慕玄既不清楚自己的具体资产,也不在乎这钱怎么花,他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起就没缺过钱,支票本子刚拿回手里,扭头就垫衣服底下去了。吕慈来找他,单是为了出口气,欠账问题既是已经解决,便也顺手把支票往衣袋里一折,至于之后还能不能兑,则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

如此枯坐片刻,李慕玄忽然想起自己作为主人,应该招待一下客人,然而屋里除了上回高艮带给他的药外什么都没有。水倒是管够,拧开水龙头接就是了。

吕慈不挑剔,就是冷水灌多了,会感觉透心凉。李慕玄另捧着个杯子跟他对着灌,也是从内到外的开始想打哆嗦:“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喝酒去吧。”

这屋子是高级酒店里的套房,但托李慕玄居无定所,走到哪儿就过到哪儿,一日三餐全是跟朋友在外头一块吃的福,住了这么久,就里间床上有点睡过人的痕迹。

吕慈不想回家,差点就答应了,可话到嘴边,他打了个冷颤,忽然间醒了。真是险些就忘了,李慕玄是全性恶童,他要是跟恶童把酒喝到一个桌上去了,那成什么了?他的表情和态度都没有变化,然而李慕玄仍旧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微妙气氛,从前在流云剑的张栋身上,也有过类似的气息。

李慕玄双手捧着杯子纠缠在一起,拇指叠来叠去的抠了会儿指甲,然后像个小孩似的发作:“现在想起我是全性了,别忘了你还跟我睡过呢!”

睡过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全性成员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最不缺的就是各路混账。他自认为把妖魔鬼怪见识全了,并不知道鬼手王留给他的伙伴已经算是其中比较像人的生物。

在吕慈这么个出身类似于陆瑾的名门少爷面前,他认为自己满可以放低底线,把对方狠狠臊上一臊,不料吕慈一开口就把底线降到了地底下:“没关系,我马上把你掐死,保管再没也不在身上,现在该怎么办?”

他发现这一点后,,若是遇到值得探究的乐子,也无所谓得罪谁,故而得知李慕玄那天夜里一去不返,便结合先前的猜测,有鼻子有眼的撰写了一篇花边新闻出来。

托这篇文章的福,吕家主的病装了一天就装不下去了,他书房里的电话响得快炸了!

丑闻既是闹得满城风雨,其他门户里的人也就不便再装聋作哑。

陆宣为人良善,先打电话问候了老友的健康,然后委婉表示: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真把自己气死了才是正经。

吕家主想起陆宣家里克己复礼的陆瑾,痛苦得很想亲自去抽吕慈一顿,然而类似的电话直到傍晚也没消停,他严肃申辩到了麻木的地步,连出家门的老脸都没了。

术字门的胡图大师是个术痴,直言不讳的在电话里表示大概是吕仁这次结婚的日子选的不好,等下次他家二小子结婚,千万得选个五合吉日,不能再挑小吉日了。相比之下,廖胡子的话都更中听点,他只是问吕家主有没有把吕慈扫地出门的打算,若是有的话,他可以从中牵个线,送这小子另投他门,比眼睁睁瞧着走岔了道来得强。

吕家子弟从来没有另投他门的,若是练不成如意劲,于修行一道上就只能蹉跎。廖胡子是关石花的师父,曾经在东北看顾过吕慈一段时光,话说的直接,但意思是好的,是怕吕仁着意放出去的话并非虚言,真得打算把吕慈跟全性恶童一起格杀勿论,所以先递个台阶过来。

吕家主谢过廖胡子的好意,可是并不干涉吕仁放出去的话,因为若是不这么讲,外人肯定要说他治家不严,而吕慈的水平在同辈中有目共睹,再加上这几年名声大噪的恶童,他们不去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安危真是用不着他操心。

如此在家愤慨到傍晚,他见大儿子去了迎鹤楼迟迟不归,决定拔掉电话线继续装病,但仿佛是年轻时缺的德统一报应了回来,当天半夜又传出消息,长鸣野干被人打了。

与此同时,吕慈跟李慕玄各自发挥人脉见识中的所长,当真在午夜时分找到了一处能够隐姓埋名赚笔快钱的地下擂台,这地方开得隐蔽,然而上台的选手皆是异人,是个规则有限,不问身份的角斗场。周遭观众的身份比选手更复杂,有异人也有普通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钱,并且能把人命当乐子看。

吕慈办案时查过比这更群魔乱舞的场子,进来时看到台上的输者被打断了脖子歪倒在地,面不改色的在心中衡量了一番胜者的水平,而李慕玄看到输者被人跟拖死狗一样拖出去,则是胃里一阵翻涌。

“那个人不会死了吧?”李慕玄在观众狂热的呼喊声中低声发问,他身处全性,然而并没有见过这样不把人当人的场面,王老头拿钢叉钉小时候冒犯他的大侄子,都没冲着要害下过手。

地下擂台摆在整装过的防空洞里,灯光又是刻意的只往台上落,观众们的面容全都晦暗不清。

吕慈在这样的环境中仍旧看清了李慕玄的目光——近在咫尺的黑眼珠子睁得太大了,惊愕明显得根本藏不住,他轻飘飘的说了句:“你没杀过人吧。”

李慕玄汗涔涔的想要嘴硬,然后就听到他又说:“我看那更像是受了伤,大概是被拖下去治了吧,捞偏门就怕有命赚钱没命花,你要是看不下去,我们就换个地方再找。”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清楚,能让他们两个捞偏门的地方其实不多。

正道中也有混混一样的组织和帮派,首先就先排除了大部分能见光的场子,至于余下的,不是初来乍到没有门路,就是沾了修行人的大忌。

李慕玄到底是没有走,他只是不适应这样的氛围,但并不怕跟人动手较量,打一架就能解决问题的话,跟白送钱给他也没差别。

擂台十分简陋,不过是在周遭围了一圈肮脏绳索而已,上面满凝着干透的血渍。前一场比试的胜者是个小山一般块垒分明的壮汉,瞧着像是跟横练有关的门派出身,这时正在等待铃响之前,有不怕死的新挑战者上台。场上的奖金已经累积到了可观的数目,若是守擂到底,这些就都是他的了。

李慕玄嫌弃绳圈肮脏,想要直接靠倒转八方跃上台去,然而纵身之前硬生生刹住了步伐,顺便还把准备跟他抢跑的吕慈也给拽了住,他问:“你知道规则么?”

“不知道。”吕慈答得理直气壮,“反正上去凭拳脚功夫把那人打趴下就行了,手段能不用就别用。”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全性和正道的差异被模糊到了极致,但他们俩的手段却是不便用出来。如意劲是吕家的家传,异人就没有不认识的,亮出来等于宣告他的身份;倒转八方倒是还有几个流派分支,可是练成天下一绝的只有鬼手王,谁都知道恶童李慕玄是他的传人。

不等李慕玄跟吕慈就规则探讨出个所以然来,擂台另一边已经有个跟壮汉势均力敌的大个子抢先一步上去了,他们暂且转移了注意力,预备着从这一局中摸清规则。

吕慈的目光本是扫向台上厮杀双方的,可眼角掠过对面的观众席时,忽然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那人跟个鬼似的,一下子就不见了,侧身时的帽檐也压到了鼻梁处,可下半张脸分明属于他认识的人,那样冷硬的线条跟记忆中的杨烈完全重合。

今晚这个偏门似乎捞的不太是时候,吕慈没有依靠微弱光线确认这个古怪观众身份的打算,但身侧先有了异动,有人挤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戏谑道:“吕二少爷,一阵子不见,你这是换人亲近了?真是让我伤心。”

许新的相貌很好认,鬓角剃得极短,顶上的头发倒是留得挺长,一看就是个刺头,然而混在人群中又是特别的不显眼。吕慈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挤过来的。李慕玄也是一样的惊讶,他本事不弱,若是有人蓄意接近,不可能全然察觉不到,可方才真就是半点没发现身边多了个人,直到许新先开口同吕慈搭话。

擂台上已经开了打,对战双方目的明确,是奔着取对方性命去的,谁也不讲江湖道义,拳头落得比雨点更急。四周的观众狂热欢呼,开始掏出钱来为自己看中的胜者加注。

有个打手似的人物一路沿着看台边缘捡拾落到台下的钞票,在路过距离擂台最近的一角时,很不满的瞪了一眼,因为站在这里的三个人看着体面,但是一毛不拔。

吕慈很坦然的瞪回去,然后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问许新:“许兄弟,不知道你这趟出来是所为何事?”

他是明知故问,许新也阴阳怪气:“当然是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对了,听说令兄好事将近,门长安排妙兴去送了份贺礼,没想到妙兴还没回来,吕二少爷先大驾光临了,不怕回去挨揍?”

吕仁的伤势有起色之后,曾经亲自押着吕慈去唐门赔礼道歉过一番,许新对他当时的倒霉相记忆犹新,跟鹌鹑似的趴在他哥臂弯底下,头发都给压趴了。

“不怕,他没揍过我,不过我这次八成是要完。”吕慈没遮掩,反正已经是荒唐到底了,其他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李慕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他在火车上焦急懊悔的又是要落泪,又是生病的场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许新的余光其实一直有在观察他,只是不便表现得太明显,这时顺理成章的直视了他,周身情绪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李慕玄实在判断不出吕慈这位旧相识的来意,但他本能的觉出了对方的不凡,这时便竖起无形的刺,随时预备着要扎对方一下,可是许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正的意图并不落在这里。

寻常目标是不值得他和杨烈一起出马的,他们师兄弟三人在附近溜达数日,好不容易心里有了数,就等着今晚动手,如果因为变数放弃,实在是很可惜。况且这个变数并非无法解决。

吕慈始终是欠唐门大人情,冤家路窄归冤家路窄,但他毕竟还没有缺德到要给许新添这个堵,很配合的装作是偶遇的熟人,除了好话,什么都聊。

与此同时,台上已经决出了胜负。先前接连守擂三场的壮汉轰然倒地,脖子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弯折着,他很快被拖了下去。后上的挑战者正在耀武扬威,而在楼梯上方,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被随从掩护着的人影往下看了一眼。

那一眼掩在黑暗中,不带任何力道,单就是看了眼台上的赢家,可许新从兜里摸出一张小面额的钞票,像是刚想起来一样随大流的抛了出去。

李慕玄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望着擂台,现在是真想会一会这个看起来有两把刷子的壮汉了,于是他顺着擂台边缘往上一蹬,稳稳当当的落了上去。

观众席先是冷了场,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是看清楚了他个子虽高,但却单薄的不及对方三分之一的少年身量,认为这要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出来作死,要么是场子老板怕大伙儿无聊,去街上随便拉了个懵懂的替死鬼来。

壮汉也是一样的在笑,然而不等他伸手把这个小崽子似的挑战者抡下台,先被当胸踹了一脚。李慕玄没用倒转八方,单凭腿上的力道把他踢得往后一纵,好悬没砸进观众席。

李慕玄登时有点失望,因为发现这个对手外强中干,是极其的不耐打,如果横练都是这个水平,他觉着自己下次得去给万少爷道个歉,毕竟燕武堂门人的本事真是强多了。

台下的吕慈看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了,他跟李慕玄交过许多次手,觉着若是不趁机跟许新把话说完,这场比试就该结束了。可是壮汉跌下台去之后,不等观众发出唏嘘,立刻又有对手站了上来,流程似乎跟先前不太一样。

李慕玄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一鼓作气的踢下去四个对手,他就是踢石子也踢烦了,可偏偏越到后面,上来的对手越难缠,尤其是这第四个,胸膛仿佛是铁做的,震得他小腿都麻了。

如果能用倒转八方就好了,他直接让他们全飞出去,哪里还用得着这样麻烦?他隐约察觉到了这场子背后隐晦的规则,怀疑自己是遇到奸商了,这时便像是在游戏中遇到难关的小孩子一般,集中精神想要将其攻克。

防空洞里共有四处通向上方的楼梯,可出口却是只有三个,想来其中一段通向的应当是幕后老板的办公室。

吕慈悄悄往地下释放出四股模仿声波的劲力,在其中一股受到阻碍后,一本正经的结束了跟许新的废话,他问:“下一场是我上的话,奖金还能到手么?”

许新公然地嘲笑他:“你不会又是私自跑出来的吧?嚯,那你可得快点上了。”

吕慈性情激烈,连带着言谈举止也偏于骄狂桀骜,但落实在具体行动上,又是极其的看重实际以及敢做敢当,总而言之就是绝非善类,他嗤笑出声,然后笑容一点点的加深。

许新从中看出了无限的含义,他头脑灵活的一转,然后压低话音道:“你要动手抢的话,记得把账本也抢走。”

会做这种生意的幕后老板,没一分钱是干净的,然而也是要记账的。他算了算此次行动的经费损耗,认为自己很可能要倒贴,杨烈和董昌可以不在乎,但他可是扔钱发的信号,并且本月的生活费早已花光。

“放心,不碍你们的事。”吕慈的笑容越来越大,话音却是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遵守了这里的规则,老板也得遵守我的规则,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许新挽袖看一眼手表,精准的赶在秒针同约定好的数字重合的那一刻侧过身。先前跟个鬼一样消失的杨烈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正对面的楼梯一侧,原本戴在他头上的白色爵士帽则是被摘下来拿在了手里。

杨烈肤色白皙,眉毛细而浓秀,明明是个美男子的长相,线条却是冷硬到极致,美得带了戾气,他扫一眼擂台上连败五人的李慕玄,等目光无甚变化的在许新和吕慈身上转过一圈,便环抱双臂,转而将礼帽拎在了手里。

许新即刻冲着相反的方向错进人群,看似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往外挤,心里却是计算着其他人发现尸体的时间,不出意外的话,等这里乱起来,他都该吃上夜宵了。

擂台上的李慕玄已经是打出了真火,他半点损伤也没有,但内心十分憋屈,因为不知道这场车轮战什么时候算完。等第六个对手翻上来,许新的身影已经彻底隐没在专注等待最终结果的观众席里,而吕慈的火气既是无需再忍,便跟着翻上去,直接从背后抬手拍上了这第六位的肩膀。

擂台是一对一的场合,观众们从未见过这样拥挤的对决,只当是老板别出心裁,整了个新花样,认为打赏出去的钞票非常值得。倒是看场子的打手怀疑有人要闹事,派出一个伶俐的先去办公室报信了。

第六位跟前面三位一样,乃是场子里专门养来对付没眼色的黑马的,长得尤其凶,乍一看像个凶神恶煞的罗汉。他是刚收到消息赶过来的,并没有观看前面那几场对决,在去瞧守擂到现在的对手之前,先回过头瞧见了吕慈的相貌,咧嘴就笑:“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怕爷爷打你老子么?”

吕慈瞬间走到了大发雷霆的边缘,他压根不把对方的魁梧看在眼里,按在肩上的手缓缓抬起,在半空中反握成拳,对着这颗光头就要打。可是李慕玄及时拦住他的拳风,凑近看了一眼问:“大侄子?”

大侄子并不知道自己差点被打掉满口的牙,他低下头,在重逢的惊喜中忘了来意:“叔叔!你不是跟掌门去北边了么?”

观众听到这里,屏息凝神的紧张化为哗然,有人扯着嗓子问:“你们认亲呢?这叔叔侄子的喊反了吧?”

不等他们掰扯讨论个明白,先前回办公室里请示老板的打手连滚带爬的从楼梯上冲了下来,张嘴就喊:“关门!一个都不准走!”

许新还差一步就踏上地面了,见底下那一嗓子果然喊出了四面八方的打手,他回身骂了句仙人板板,一个箭步把上面要关门的人先给踹倒了。

许新一马当先的跑了。杨烈不需要他操心,他只需要伶俐点跑到胡同口,跟负责撤退的董昌汇合即可。汽车是一直发动着的,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即刻就能开走,董昌见就他一个人走原定路线也没多问,七拐八绕的继续开。

地下擂台设在闹中取静的僻静处,杨烈却是在临近闹市区的地方上的车,他像个夜里出来逛大街的摩登少爷一样,步伐乍一看很闲散,上车的速度却是极快。

董昌扮一行像一行,冒充起司机来也是像模像样,他见场面比预想中乱,随机应变把车往繁华地段开,是预备今晚先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宿,明天再返程回唐门。可是前方忽然戒严了。

寻常部门并不过问异人间的纷争,只要不牵扯到普通人,相互寻仇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都没人管。唐门是杀人杀出了字号不假,但做的都是异人间的生意,跟军警是井水不犯河水,况且就今晚那目标做的买卖,手底下得有个多大的蠢货才敢报警?

许新最机灵,这时候就趁着一排排的汽车堵在马路上,装出被堵得不耐烦的模样走到前面,跟同样被堵在这里的路人搭了几句话。等他再回来,事情已经问清楚了。

“跟我们没什么干系,这边出了个灭门案,一家老小死了得有一礼拜了,附近邻居闻到味儿,实在是被熏得不行了,这才去砸门,结果一进门就吓得报警了。人死得挺蹊跷,浑身上下一块好地方都不剩,屋里的墙上也被戳满了窟窿。”

董昌和杨烈默默听着,心中隐约有个猜想,但是谁也没有讲出口。师兄弟三人等了又等,见前面实在是查得细致,为了少惹些麻烦,另找地方停下车,先吃夜宵去了。他们的身份不便出现在繁华地段,可是大半夜的,除了夜市就只能往鱼龙混杂的地方去了,于刚得手的刺客而言是更不合适。

他们饿着肚子在西北风中散步之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路呼嚎着从夜市尽头跑过去了,边逃边喊:“救命啊!杀人了!”

大汉身后追着个左手里拎着把肉摊上常见的快刀的少年人,他瞧着是越跑越快,单看那脚底下的步子就是个练家子,并且功底不俗。

此处远离戒严的路段,周遭铺子又都关了门,算是夜市中最冷清的所在,但当街杀人还是有点骇人听闻。

许新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像是吕慈,他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不等董昌问明白这个“又”字是怎么回事,他们眼前又追过去一个手长脚长的黑发少年,他身上斜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看起来比跑在前面的两个人都急。

杨烈对看热闹毫无兴趣,但吕慈和那名黑发少年今晚赶巧出现在了任务现场,他拿不准他们的来意,目光蜻蜓点水般往前方落了一落。

与此同时,跑在最前面的大汉吓得肝胆俱裂,余光往后一瞥就能瞧见刀光了,他顾不上要脸,奋力逃进小巷,奔着刚刚隐约瞧见过人影的地方跑去。吕慈再怎么怒不可遏,应当也不敢当着路人的面砍死他,然而路边这三位是极其淡定,见他要逃命,只不紧不慢的把必经之路让了出来。

吕慈不甚费力的追到了他们面前,他任性惯了,此时怒上心头,也不管有没有人在,仍旧是操刀要砍。不过这一瞬间的停顿对李慕玄来说已经够了,他合身扑上,拦腰把吕慈拖住了。

大汉差一点就要去见阎王,他抓住机会撒腿就跑,头也不回的喊:“师叔!咱们改日再聚!”

李慕玄现在是半点不想跟他再聚,因为几年不见,他是越发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张嘴就往死路上奔了。

吕慈被绊住,再怎么愤怒也是无用了,他跟个炮仗一样说:“我以后见他一次,砍他一次!”

李慕玄黑眼珠子往上一抬:“得了吧,落到你手里还用得着砍第二次?”

这一回吕慈冷静下来了,他冷森森的说:“这可不一定,你撒手,我去还刀。”

他跟李慕玄的这位师侄并无旧怨,仇是新结下的,然而结得挺深,起因倒是微不足道,说来甚至有几分可笑。

防空洞底下乱起来之后,他们自然是也要走的,并且得带上应得的奖金走,于是很是撕扯了一番。李慕玄的师侄得知给自己发酬劳的老板已死,更是当场倒了戈。一片混乱中,别说账本了,囫囵陈设就没剩下几件,水泥垒的看台都快被拆了。

吕慈下手颇为狠辣,看得师侄两眼放光,以为李慕玄跟着掌门北上一趟,在门中又结识了新朋友,他记吃不记打的抖擞起来,想像当年鬼手王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在新人面前耍点威风。

李慕玄很想提醒师侄,那年是曹兄和野茅山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把他从墙上拔下来的,可是外面的天色太暗,再怎么挤眉弄眼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师侄的开场白还算正常,就问了个名姓。吕慈斜他一眼报了,然后他的话就不着调起来了:“姓吕?四家的那个吕,还是就只是姓吕?应该是就姓吕吧。”

吕慈目光不变,只是下巴微微一扬:“为什么?”

“你看着不像啊。”师侄手舞足蹈的比划着讲乐子,“那个吕家一直是近亲结婚,现在都不知道是第多少代了,生出来的孩子那能看么?不得鼻歪眼斜罗圈腿啊。”

吕慈突兀地笑了一下:“是么?可我觉得自己长得还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啊。”

他说着,毫无征兆地独自拐弯走了一段,在路过一处已经闭市的小菜场时,拔下砧板上的菜刀,回过身去就要砍人。

师侄脑筋固然是不太灵光,但感受到杀意也是要跑的,并且运气不错,刚好赶上了吕慈不便当街使用如意劲的时候。

李慕玄见他逃出生天,没有把性命交代在这里的危险,当即松开勒住他的手臂,让他把刀还回到砧板上去了。等他再回来,街边面面相觑的站着他们五个,都是沉默。

杨烈认为吕慈若是真要杀人,今晚的举止可谓是愚蠢至极。月黑风高杀人夜,时间选的算是不错,然而有了无法灭口的目击证人还要继续动手,真是脑子坏了。

吕慈跟他无话可说,勉强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许新看了一场不花钱的好戏,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先出声道:“你们去哪儿?我们去吃夜宵,要不要一起?”

他不介意人多,人多好啊,大隐隐于市,一旦被查住了,跑起来也方便。他这时还不知道,吕慈比他更怕被查,是硬着头皮应下来的。

董昌怀疑许新满脑子鬼主意,是想要作妖,但话都说出去了,也不好再改口,便附和着同意了。

人一多,先前的许多顾虑就可以不在意了,他们找了家挺热闹的火锅店,在门外路牙石上最容易被遗忘的地方落了座。锅底是鸳鸯,红汤对着唐门师兄弟三人,清汤对着吕慈和李慕玄。

饭都一起吃上了,再连彼此的名号都不清楚就有些不合适了,可吕慈自始至终只顾着跟李慕玄吵架,丝毫没有要介绍一番的打算。

许新看他其实是有问题的,这时便主动出击:“我是许新,这二位都是我的师兄,董昌,杨烈,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李慕玄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没把他们跟唐门联系在一起,因为眼前的这三个唐门,没一个姓唐,并且性格各异,周身不带丝毫杀气,跟传闻中的杀手很是不一样。

不过他的熟人都是全性,吕慈的熟人想必也都是名门正派,他微微一侧首,长睫毛扑撒开来,半遮半掩的目光中就显出了不可捉摸:“李慕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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