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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恶童

 

李慕玄算是二进宫,年纪过了有免死金牌的那条线,并且运气比上次还差,刚好赶上吕慈在局里值班。

吕慈没有当年阮涛那样的好脾气,直接给他上了规矩,手铐一端拷在暖气管子上,叫他站不起坐不下,腿脚很快酸胀到了发抖的地步,但他硬是一声没哼,就抬起头来,从额前乱发中露出了一双暗沉沉的眼睛。

平心而论,这双眼睛挺美,轮廓流利,眉睫乌浓,瞳仁颜色纯粹得宛如两丸黑水银,只是从里面射出来的目光凶狠得没有生气,与其说是在看人,不如是在说记住他们了。

值班的同事被李慕玄瞧得有点害怕,压低了声音去跟吕慈嘀咕:“没丢东西更没出人命,就是闹出了点乱子,这也关不了他多久,况且人是陆少爷抓了送来的,不如算了吧?”

吕慈计较的就是末尾这句,不是陆瑾抓的人,他也不较这个劲,话音往上一扬:“你怕了就出去等。”

审讯室里的摄像头早关了。

同事往上确认过一眼,忙不迭的就走了,反正出了事有吕慈兜着,赖不着他。

桌上有受害人们的笔录,吕慈扫过一遍就当是看完了,然后看出了一肚子的疑惑:“你到底是跟谁有仇?”

李慕玄犯的事是真不大,然而十分精彩,从闹婚到斗殴一应俱全,惹的人也挺全乎,如果不是犯在陆瑾手上,大概率还能凑个整。

李慕玄答不上来也不想答,他只知道现在这单子里得再加上一个,斜睨着桌后的人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哈?”吕慈嗤了一声,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敢反过来审他,这感觉怪新鲜的。

他有点娃娃脸的意思,二十多的人了,瞧着跟十七八岁的时候一个样,不出意外的话,这模样能维持到三四十岁,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是富有迷惑性的长相。

李慕玄从前没见过他,又因为瞧不起这些循规蹈矩的条子,所以一直没正眼看他,刚好错过从他眼瞳里望见本相的机会,被这笑声挑起了浑身的刺后恶声恶气道:“你最好是能笑个够。”

吕慈立刻就不笑了,他踱步到拷着人的窗台前,目光一路从盆栽掠到水杯上,在选到趁手的家伙前顺口报上了自己的名姓。

李慕玄认为这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他理所当然的想吕慈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八成就是哪家名门的子弟,跟被他涮了的万少爷差不多。然后他在吕慈低下头的一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已经晚了。

吕慈毫无征兆的抬腿踹向他膝弯,等他挣扎着把膝盖抬起来,立刻又补上熠熠生辉,论级别比吕慈高不少,并不相信他说的走流程。

阮涛若是真得救不回来,事情必然会变得不可收拾,可李慕玄扪心自问,却是从没想过要他去死啊!

吕慈有点狗脾气的意思,先前还恨不能活活打死李慕玄,经过吕仁一通劝说,好脸色还是没有,但喊打喊杀的打算也没了。可李慕玄却是扶着手铐,主动同他搭上话问:“阮涛是为什么上的吊?”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吕慈是真疑惑,“你们不是三年前打的架么?我听说你输得怪惨,哦,还有全性代掌门,好端端的人脑袋差点被丰平打成猪头。”

这些江湖传闻固然离谱,但无风不起浪,他思绪回转,又翻开笔录看过一遍,得出结论道:“你干这么多破事,是为了报当年的仇吧。”

李慕玄没吭声,不是故意不理会,是真不知道该怎么答。答什么呢?答他为了胸中郁结的一口气,七拐八扭的走到今天么?

吕慈闲着也是闲着,侧身依靠着桌面又问:“华光的刘师兄最好面子,你把他婚礼祸祸得乌烟瘴气,下手黑成这样,阮涛在你手底下肯定讨不到好,说,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李慕玄露出了怪异表情,他先前扒光阮涛衣服,再灌上五石散给人装箱送回去,为的就是要阮涛丢脸,行事时满心只觉解气,这时得知对方寻了短见,反倒说不出口了。

吕慈继续盘问,他急了眼,索性捡最难听的话堵回去:“我做过什么关你屁事?你算个什么东西,少穿上这身皮在这里充大拿,谁不知道你是乱伦生的种!”

李慕玄曾远远见过吕家风头最劲的大少爷一面,当时吕仁和陆瑾站在一块谈事,他同跟左若童有关的一切犯冲,哪怕九曲十八弯的关系也不成,立刻连付过钱的饭都不吃了,鞋尖一转就走了人。

和他一道的苑金贵外号长鸣野干,年纪整整大他两轮,自打王老头没了,就是这人看顾着他,缺德的嘴皮子尤其灵活,见他避走,立刻跟出来闲聊了一顿。

“你不是怕了那两个后生吧?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陆瑾不见得能认出你,至于另外一个,那是吕家的人,他管你干什么?”

李慕玄住了步子:“吕家?陆瑾怎么跟吕家的人凑在一块?”

吕家在外的名声向来不是很好听,跟陆瑾他们家可以说是相反的两个极端。

苑金贵咧嘴就笑:“老头子的话你是一点没往心里去啊,他们凑一块有什么稀奇的,高陆吕王四大家呗,私底下打出脑浆子来,真遇到大事穿的还不是一条裤子?”

“不过说到这个吕家,有件事怪有意思的,他们家血脉里据说藏着个大秘密,嫁娶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上门女婿倒是招过几个,但倒霉德行混得还不如狗,你敢不敢去打听一下?兴许有大乐子看。”

李慕玄从不掩饰对高门大户的鄙夷,当时就嘴下没留德的嘲讽吕家迟早要生出几个畸形儿来,不过他说完就算,真往心里记的还是陆家。陆瑾跟他同在三一门下院求过学,如今已是门中除左若童外的和签名都是早预备好了的,就数目是空着的,家里轮不到他这个少爷管钱,但这样马虎举动的危险性他还是清楚的,可李慕玄收起照片,就回了句:“你自己填吧。”

李慕玄既不清楚自己的具体资产,也不在乎这钱怎么花,他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起就没缺过钱,支票本子刚拿回手里,扭头就垫衣服底下去了。吕慈来找他,单是为了出口气,欠账问题既是已经解决,便也顺手把支票往衣袋里一折,至于之后还能不能兑,则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

如此枯坐片刻,李慕玄忽然想起自己作为主人,应该招待一下客人,然而屋里除了上回高艮带给他的药外什么都没有。水倒是管够,拧开水龙头接就是了。

吕慈不挑剔,就是冷水灌多了,会感觉透心凉。李慕玄另捧着个杯子跟他对着灌,也是从内到外的开始想打哆嗦:“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喝酒去吧。”

这屋子是高级酒店里的套房,但托李慕玄居无定所,走到哪儿就过到哪儿,一日三餐全是跟朋友在外头一块吃的福,住了这么久,就里间床上有点睡过人的痕迹。

吕慈不想回家,差点就答应了,可话到嘴边,他打了个冷颤,忽然间醒了。真是险些就忘了,李慕玄是全性恶童,他要是跟恶童把酒喝到一个桌上去了,那成什么了?他的表情和态度都没有变化,然而李慕玄仍旧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微妙气氛,从前在流云剑的张栋身上,也有过类似的气息。

李慕玄双手捧着杯子纠缠在一起,拇指叠来叠去的抠了会儿指甲,然后像个小孩似的发作:“现在想起我是全性了,别忘了你还跟我睡过呢!”

睡过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全性成员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最不缺的就是各路混账。他自认为把妖魔鬼怪见识全了,并不知道鬼手王留给他的伙伴已经算是其中比较像人的生物。

在吕慈这么个出身类似于陆瑾的名门少爷面前,他认为自己满可以放低底线,把对方狠狠臊上一臊,不料吕慈一开口就把底线降到了地底下:“没关系,我马上把你掐死,保管再没也不在身上,现在该怎么办?”

他发现这一点后,,若是遇到值得探究的乐子,也无所谓得罪谁,故而得知李慕玄那天夜里一去不返,便结合先前的猜测,有鼻子有眼的撰写了一篇花边新闻出来。

托这篇文章的福,吕家主的病装了一天就装不下去了,他书房里的电话响得快炸了!

丑闻既是闹得满城风雨,其他门户里的人也就不便再装聋作哑。

陆宣为人良善,先打电话问候了老友的健康,然后委婉表示: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真把自己气死了才是正经。

吕家主想起陆宣家里克己复礼的陆瑾,痛苦得很想亲自去抽吕慈一顿,然而类似的电话直到傍晚也没消停,他严肃申辩到了麻木的地步,连出家门的老脸都没了。

术字门的胡图大师是个术痴,直言不讳的在电话里表示大概是吕仁这次结婚的日子选的不好,等下次他家二小子结婚,千万得选个五合吉日,不能再挑小吉日了。相比之下,廖胡子的话都更中听点,他只是问吕家主有没有把吕慈扫地出门的打算,若是有的话,他可以从中牵个线,送这小子另投他门,比眼睁睁瞧着走岔了道来得强。

吕家子弟从来没有另投他门的,若是练不成如意劲,于修行一道上就只能蹉跎。廖胡子是关石花的师父,曾经在东北看顾过吕慈一段时光,话说的直接,但意思是好的,是怕吕仁着意放出去的话并非虚言,真得打算把吕慈跟全性恶童一起格杀勿论,所以先递个台阶过来。

吕家主谢过廖胡子的好意,可是并不干涉吕仁放出去的话,因为若是不这么讲,外人肯定要说他治家不严,而吕慈的水平在同辈中有目共睹,再加上这几年名声大噪的恶童,他们不去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安危真是用不着他操心。

如此在家愤慨到傍晚,他见大儿子去了迎鹤楼迟迟不归,决定拔掉电话线继续装病,但仿佛是年轻时缺的德统一报应了回来,当天半夜又传出消息,长鸣野干被人打了。

与此同时,吕慈跟李慕玄各自发挥人脉见识中的所长,当真在午夜时分找到了一处能够隐姓埋名赚笔快钱的地下擂台,这地方开得隐蔽,然而上台的选手皆是异人,是个规则有限,不问身份的角斗场。周遭观众的身份比选手更复杂,有异人也有普通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钱,并且能把人命当乐子看。

吕慈办案时查过比这更群魔乱舞的场子,进来时看到台上的输者被打断了脖子歪倒在地,面不改色的在心中衡量了一番胜者的水平,而李慕玄看到输者被人跟拖死狗一样拖出去,则是胃里一阵翻涌。

“那个人不会死了吧?”李慕玄在观众狂热的呼喊声中低声发问,他身处全性,然而并没有见过这样不把人当人的场面,王老头拿钢叉钉小时候冒犯他的大侄子,都没冲着要害下过手。

地下擂台摆在整装过的防空洞里,灯光又是刻意的只往台上落,观众们的面容全都晦暗不清。

吕慈在这样的环境中仍旧看清了李慕玄的目光——近在咫尺的黑眼珠子睁得太大了,惊愕明显得根本藏不住,他轻飘飘的说了句:“你没杀过人吧。”

李慕玄汗涔涔的想要嘴硬,然后就听到他又说:“我看那更像是受了伤,大概是被拖下去治了吧,捞偏门就怕有命赚钱没命花,你要是看不下去,我们就换个地方再找。”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清楚,能让他们两个捞偏门的地方其实不多。

正道中也有混混一样的组织和帮派,首先就先排除了大部分能见光的场子,至于余下的,不是初来乍到没有门路,就是沾了修行人的大忌。

李慕玄到底是没有走,他只是不适应这样的氛围,但并不怕跟人动手较量,打一架就能解决问题的话,跟白送钱给他也没差别。

擂台十分简陋,不过是在周遭围了一圈肮脏绳索而已,上面满凝着干透的血渍。前一场比试的胜者是个小山一般块垒分明的壮汉,瞧着像是跟横练有关的门派出身,这时正在等待铃响之前,有不怕死的新挑战者上台。场上的奖金已经累积到了可观的数目,若是守擂到底,这些就都是他的了。

李慕玄嫌弃绳圈肮脏,想要直接靠倒转八方跃上台去,然而纵身之前硬生生刹住了步伐,顺便还把准备跟他抢跑的吕慈也给拽了住,他问:“你知道规则么?”

“不知道。”吕慈答得理直气壮,“反正上去凭拳脚功夫把那人打趴下就行了,手段能不用就别用。”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全性和正道的差异被模糊到了极致,但他们俩的手段却是不便用出来。如意劲是吕家的家传,异人就没有不认识的,亮出来等于宣告他的身份;倒转八方倒是还有几个流派分支,可是练成天下一绝的只有鬼手王,谁都知道恶童李慕玄是他的传人。

不等李慕玄跟吕慈就规则探讨出个所以然来,擂台另一边已经有个跟壮汉势均力敌的大个子抢先一步上去了,他们暂且转移了注意力,预备着从这一局中摸清规则。

吕慈的目光本是扫向台上厮杀双方的,可眼角掠过对面的观众席时,忽然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那人跟个鬼似的,一下子就不见了,侧身时的帽檐也压到了鼻梁处,可下半张脸分明属于他认识的人,那样冷硬的线条跟记忆中的杨烈完全重合。

今晚这个偏门似乎捞的不太是时候,吕慈没有依靠微弱光线确认这个古怪观众身份的打算,但身侧先有了异动,有人挤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戏谑道:“吕二少爷,一阵子不见,你这是换人亲近了?真是让我伤心。”

许新的相貌很好认,鬓角剃得极短,顶上的头发倒是留得挺长,一看就是个刺头,然而混在人群中又是特别的不显眼。吕慈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挤过来的。李慕玄也是一样的惊讶,他本事不弱,若是有人蓄意接近,不可能全然察觉不到,可方才真就是半点没发现身边多了个人,直到许新先开口同吕慈搭话。

擂台上已经开了打,对战双方目的明确,是奔着取对方性命去的,谁也不讲江湖道义,拳头落得比雨点更急。四周的观众狂热欢呼,开始掏出钱来为自己看中的胜者加注。

有个打手似的人物一路沿着看台边缘捡拾落到台下的钞票,在路过距离擂台最近的一角时,很不满的瞪了一眼,因为站在这里的三个人看着体面,但是一毛不拔。

吕慈很坦然的瞪回去,然后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问许新:“许兄弟,不知道你这趟出来是所为何事?”

他是明知故问,许新也阴阳怪气:“当然是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对了,听说令兄好事将近,门长安排妙兴去送了份贺礼,没想到妙兴还没回来,吕二少爷先大驾光临了,不怕回去挨揍?”

吕仁的伤势有起色之后,曾经亲自押着吕慈去唐门赔礼道歉过一番,许新对他当时的倒霉相记忆犹新,跟鹌鹑似的趴在他哥臂弯底下,头发都给压趴了。

“不怕,他没揍过我,不过我这次八成是要完。”吕慈没遮掩,反正已经是荒唐到底了,其他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李慕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他在火车上焦急懊悔的又是要落泪,又是生病的场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许新的余光其实一直有在观察他,只是不便表现得太明显,这时顺理成章的直视了他,周身情绪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李慕玄实在判断不出吕慈这位旧相识的来意,但他本能的觉出了对方的不凡,这时便竖起无形的刺,随时预备着要扎对方一下,可是许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正的意图并不落在这里。

寻常目标是不值得他和杨烈一起出马的,他们师兄弟三人在附近溜达数日,好不容易心里有了数,就等着今晚动手,如果因为变数放弃,实在是很可惜。况且这个变数并非无法解决。

吕慈始终是欠唐门大人情,冤家路窄归冤家路窄,但他毕竟还没有缺德到要给许新添这个堵,很配合的装作是偶遇的熟人,除了好话,什么都聊。

与此同时,台上已经决出了胜负。先前接连守擂三场的壮汉轰然倒地,脖子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弯折着,他很快被拖了下去。后上的挑战者正在耀武扬威,而在楼梯上方,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被随从掩护着的人影往下看了一眼。

那一眼掩在黑暗中,不带任何力道,单就是看了眼台上的赢家,可许新从兜里摸出一张小面额的钞票,像是刚想起来一样随大流的抛了出去。

李慕玄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望着擂台,现在是真想会一会这个看起来有两把刷子的壮汉了,于是他顺着擂台边缘往上一蹬,稳稳当当的落了上去。

观众席先是冷了场,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是看清楚了他个子虽高,但却单薄的不及对方三分之一的少年身量,认为这要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出来作死,要么是场子老板怕大伙儿无聊,去街上随便拉了个懵懂的替死鬼来。

壮汉也是一样的在笑,然而不等他伸手把这个小崽子似的挑战者抡下台,先被当胸踹了一脚。李慕玄没用倒转八方,单凭腿上的力道把他踢得往后一纵,好悬没砸进观众席。

李慕玄登时有点失望,因为发现这个对手外强中干,是极其的不耐打,如果横练都是这个水平,他觉着自己下次得去给万少爷道个歉,毕竟燕武堂门人的本事真是强多了。

台下的吕慈看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了,他跟李慕玄交过许多次手,觉着若是不趁机跟许新把话说完,这场比试就该结束了。可是壮汉跌下台去之后,不等观众发出唏嘘,立刻又有对手站了上来,流程似乎跟先前不太一样。

李慕玄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一鼓作气的踢下去四个对手,他就是踢石子也踢烦了,可偏偏越到后面,上来的对手越难缠,尤其是这第四个,胸膛仿佛是铁做的,震得他小腿都麻了。

如果能用倒转八方就好了,他直接让他们全飞出去,哪里还用得着这样麻烦?他隐约察觉到了这场子背后隐晦的规则,怀疑自己是遇到奸商了,这时便像是在游戏中遇到难关的小孩子一般,集中精神想要将其攻克。

防空洞里共有四处通向上方的楼梯,可出口却是只有三个,想来其中一段通向的应当是幕后老板的办公室。

吕慈悄悄往地下释放出四股模仿声波的劲力,在其中一股受到阻碍后,一本正经的结束了跟许新的废话,他问:“下一场是我上的话,奖金还能到手么?”

许新公然地嘲笑他:“你不会又是私自跑出来的吧?嚯,那你可得快点上了。”

吕慈性情激烈,连带着言谈举止也偏于骄狂桀骜,但落实在具体行动上,又是极其的看重实际以及敢做敢当,总而言之就是绝非善类,他嗤笑出声,然后笑容一点点的加深。

许新从中看出了无限的含义,他头脑灵活的一转,然后压低话音道:“你要动手抢的话,记得把账本也抢走。”

会做这种生意的幕后老板,没一分钱是干净的,然而也是要记账的。他算了算此次行动的经费损耗,认为自己很可能要倒贴,杨烈和董昌可以不在乎,但他可是扔钱发的信号,并且本月的生活费早已花光。

“放心,不碍你们的事。”吕慈的笑容越来越大,话音却是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遵守了这里的规则,老板也得遵守我的规则,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许新挽袖看一眼手表,精准的赶在秒针同约定好的数字重合的那一刻侧过身。先前跟个鬼一样消失的杨烈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正对面的楼梯一侧,原本戴在他头上的白色爵士帽则是被摘下来拿在了手里。

杨烈肤色白皙,眉毛细而浓秀,明明是个美男子的长相,线条却是冷硬到极致,美得带了戾气,他扫一眼擂台上连败五人的李慕玄,等目光无甚变化的在许新和吕慈身上转过一圈,便环抱双臂,转而将礼帽拎在了手里。

许新即刻冲着相反的方向错进人群,看似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往外挤,心里却是计算着其他人发现尸体的时间,不出意外的话,等这里乱起来,他都该吃上夜宵了。

擂台上的李慕玄已经是打出了真火,他半点损伤也没有,但内心十分憋屈,因为不知道这场车轮战什么时候算完。等第六个对手翻上来,许新的身影已经彻底隐没在专注等待最终结果的观众席里,而吕慈的火气既是无需再忍,便跟着翻上去,直接从背后抬手拍上了这第六位的肩膀。

擂台是一对一的场合,观众们从未见过这样拥挤的对决,只当是老板别出心裁,整了个新花样,认为打赏出去的钞票非常值得。倒是看场子的打手怀疑有人要闹事,派出一个伶俐的先去办公室报信了。

第六位跟前面三位一样,乃是场子里专门养来对付没眼色的黑马的,长得尤其凶,乍一看像个凶神恶煞的罗汉。他是刚收到消息赶过来的,并没有观看前面那几场对决,在去瞧守擂到现在的对手之前,先回过头瞧见了吕慈的相貌,咧嘴就笑:“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怕爷爷打你老子么?”

吕慈瞬间走到了大发雷霆的边缘,他压根不把对方的魁梧看在眼里,按在肩上的手缓缓抬起,在半空中反握成拳,对着这颗光头就要打。可是李慕玄及时拦住他的拳风,凑近看了一眼问:“大侄子?”

大侄子并不知道自己差点被打掉满口的牙,他低下头,在重逢的惊喜中忘了来意:“叔叔!你不是跟掌门去北边了么?”

观众听到这里,屏息凝神的紧张化为哗然,有人扯着嗓子问:“你们认亲呢?这叔叔侄子的喊反了吧?”

不等他们掰扯讨论个明白,先前回办公室里请示老板的打手连滚带爬的从楼梯上冲了下来,张嘴就喊:“关门!一个都不准走!”

许新还差一步就踏上地面了,见底下那一嗓子果然喊出了四面八方的打手,他回身骂了句仙人板板,一个箭步把上面要关门的人先给踹倒了。

许新一马当先的跑了。杨烈不需要他操心,他只需要伶俐点跑到胡同口,跟负责撤退的董昌汇合即可。汽车是一直发动着的,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即刻就能开走,董昌见就他一个人走原定路线也没多问,七拐八绕的继续开。

地下擂台设在闹中取静的僻静处,杨烈却是在临近闹市区的地方上的车,他像个夜里出来逛大街的摩登少爷一样,步伐乍一看很闲散,上车的速度却是极快。

董昌扮一行像一行,冒充起司机来也是像模像样,他见场面比预想中乱,随机应变把车往繁华地段开,是预备今晚先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宿,明天再返程回唐门。可是前方忽然戒严了。

寻常部门并不过问异人间的纷争,只要不牵扯到普通人,相互寻仇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都没人管。唐门是杀人杀出了字号不假,但做的都是异人间的生意,跟军警是井水不犯河水,况且就今晚那目标做的买卖,手底下得有个多大的蠢货才敢报警?

许新最机灵,这时候就趁着一排排的汽车堵在马路上,装出被堵得不耐烦的模样走到前面,跟同样被堵在这里的路人搭了几句话。等他再回来,事情已经问清楚了。

“跟我们没什么干系,这边出了个灭门案,一家老小死了得有一礼拜了,附近邻居闻到味儿,实在是被熏得不行了,这才去砸门,结果一进门就吓得报警了。人死得挺蹊跷,浑身上下一块好地方都不剩,屋里的墙上也被戳满了窟窿。”

董昌和杨烈默默听着,心中隐约有个猜想,但是谁也没有讲出口。师兄弟三人等了又等,见前面实在是查得细致,为了少惹些麻烦,另找地方停下车,先吃夜宵去了。他们的身份不便出现在繁华地段,可是大半夜的,除了夜市就只能往鱼龙混杂的地方去了,于刚得手的刺客而言是更不合适。

他们饿着肚子在西北风中散步之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路呼嚎着从夜市尽头跑过去了,边逃边喊:“救命啊!杀人了!”

大汉身后追着个左手里拎着把肉摊上常见的快刀的少年人,他瞧着是越跑越快,单看那脚底下的步子就是个练家子,并且功底不俗。

此处远离戒严的路段,周遭铺子又都关了门,算是夜市中最冷清的所在,但当街杀人还是有点骇人听闻。

许新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像是吕慈,他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不等董昌问明白这个“又”字是怎么回事,他们眼前又追过去一个手长脚长的黑发少年,他身上斜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看起来比跑在前面的两个人都急。

杨烈对看热闹毫无兴趣,但吕慈和那名黑发少年今晚赶巧出现在了任务现场,他拿不准他们的来意,目光蜻蜓点水般往前方落了一落。

与此同时,跑在最前面的大汉吓得肝胆俱裂,余光往后一瞥就能瞧见刀光了,他顾不上要脸,奋力逃进小巷,奔着刚刚隐约瞧见过人影的地方跑去。吕慈再怎么怒不可遏,应当也不敢当着路人的面砍死他,然而路边这三位是极其淡定,见他要逃命,只不紧不慢的把必经之路让了出来。

吕慈不甚费力的追到了他们面前,他任性惯了,此时怒上心头,也不管有没有人在,仍旧是操刀要砍。不过这一瞬间的停顿对李慕玄来说已经够了,他合身扑上,拦腰把吕慈拖住了。

大汉差一点就要去见阎王,他抓住机会撒腿就跑,头也不回的喊:“师叔!咱们改日再聚!”

李慕玄现在是半点不想跟他再聚,因为几年不见,他是越发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张嘴就往死路上奔了。

吕慈被绊住,再怎么愤怒也是无用了,他跟个炮仗一样说:“我以后见他一次,砍他一次!”

李慕玄黑眼珠子往上一抬:“得了吧,落到你手里还用得着砍第二次?”

这一回吕慈冷静下来了,他冷森森的说:“这可不一定,你撒手,我去还刀。”

他跟李慕玄的这位师侄并无旧怨,仇是新结下的,然而结得挺深,起因倒是微不足道,说来甚至有几分可笑。

防空洞底下乱起来之后,他们自然是也要走的,并且得带上应得的奖金走,于是很是撕扯了一番。李慕玄的师侄得知给自己发酬劳的老板已死,更是当场倒了戈。一片混乱中,别说账本了,囫囵陈设就没剩下几件,水泥垒的看台都快被拆了。

吕慈下手颇为狠辣,看得师侄两眼放光,以为李慕玄跟着掌门北上一趟,在门中又结识了新朋友,他记吃不记打的抖擞起来,想像当年鬼手王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在新人面前耍点威风。

李慕玄很想提醒师侄,那年是曹兄和野茅山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把他从墙上拔下来的,可是外面的天色太暗,再怎么挤眉弄眼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师侄的开场白还算正常,就问了个名姓。吕慈斜他一眼报了,然后他的话就不着调起来了:“姓吕?四家的那个吕,还是就只是姓吕?应该是就姓吕吧。”

吕慈目光不变,只是下巴微微一扬:“为什么?”

“你看着不像啊。”师侄手舞足蹈的比划着讲乐子,“那个吕家一直是近亲结婚,现在都不知道是第多少代了,生出来的孩子那能看么?不得鼻歪眼斜罗圈腿啊。”

吕慈突兀地笑了一下:“是么?可我觉得自己长得还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啊。”

他说着,毫无征兆地独自拐弯走了一段,在路过一处已经闭市的小菜场时,拔下砧板上的菜刀,回过身去就要砍人。

师侄脑筋固然是不太灵光,但感受到杀意也是要跑的,并且运气不错,刚好赶上了吕慈不便当街使用如意劲的时候。

李慕玄见他逃出生天,没有把性命交代在这里的危险,当即松开勒住他的手臂,让他把刀还回到砧板上去了。等他再回来,街边面面相觑的站着他们五个,都是沉默。

杨烈认为吕慈若是真要杀人,今晚的举止可谓是愚蠢至极。月黑风高杀人夜,时间选的算是不错,然而有了无法灭口的目击证人还要继续动手,真是脑子坏了。

吕慈跟他无话可说,勉强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许新看了一场不花钱的好戏,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先出声道:“你们去哪儿?我们去吃夜宵,要不要一起?”

他不介意人多,人多好啊,大隐隐于市,一旦被查住了,跑起来也方便。他这时还不知道,吕慈比他更怕被查,是硬着头皮应下来的。

董昌怀疑许新满脑子鬼主意,是想要作妖,但话都说出去了,也不好再改口,便附和着同意了。

人一多,先前的许多顾虑就可以不在意了,他们找了家挺热闹的火锅店,在门外路牙石上最容易被遗忘的地方落了座。锅底是鸳鸯,红汤对着唐门师兄弟三人,清汤对着吕慈和李慕玄。

饭都一起吃上了,再连彼此的名号都不清楚就有些不合适了,可吕慈自始至终只顾着跟李慕玄吵架,丝毫没有要介绍一番的打算。

许新看他其实是有问题的,这时便主动出击:“我是许新,这二位都是我的师兄,董昌,杨烈,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李慕玄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没把他们跟唐门联系在一起,因为眼前的这三个唐门,没一个姓唐,并且性格各异,周身不带丝毫杀气,跟传闻中的杀手很是不一样。

不过他的熟人都是全性,吕慈的熟人想必也都是名门正派,他微微一侧首,长睫毛扑撒开来,半遮半掩的目光中就显出了不可捉摸:“李慕玄。”

吕慈没有阻拦,拦也没用。事已至此,他只希望被李慕玄招惹过的苦主们尚未气恼到去唐门买凶的地步,否则他还得再得罪许新一次。

“哦,李兄弟。”许新的目标中没有这样一个人,他轻松无比的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同时摸出快一礼拜没碰过的手机,翻了翻消息。

李慕玄等着有人拂袖而去,或者索性拍案而起,斥责他是全性妖人,然而眼前的这三个人迟迟没有动作——他们对目标以外的人都不大关心,并不认识他。

董昌和杨烈看起来慢条斯理,其实也早就饿了,既然跟买卖无关,那李慕玄再有问题也不关他们的事,两人的筷子跟许新交替着落,眼见着把菜全夹红汤里去了。

李慕玄立刻顾不上去想他们反常的缘由了,他打了一晚上,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中午那几碗面早消化干净了。

许新特别会掐点,明明眼睛落在手机上,并没往锅里看,可肉刚熟就能被他捞到碗里去,但在夹毛肚的时候,他忽然失了手,被杨烈全捞走了。

杨烈等着他炸毛,然后趁机把丸子也夹走,可是他“嚯”了一声,先看向吕慈,转述了唐妙兴在吕家亲耳听到的说法:“你哥放出话来,要对你格杀勿论。”

这其实是句心照不宣的废话,跟吕家稍有交情的门户都知道,吕慈是现任家主的亲儿子,下任家主的亲弟弟,就算他真闯了弥天大祸,也该吕家关起门来处理,况且他哪有那么好杀?

“应该如此。”吕慈没觉得伤心,他明白大哥的意思,话说的这样绝,回转的余地反倒更大,况且他扪心自问,觉着就算自己会错了意也是活该。

一边对着大哥痴缠不休,闹得父亲头疼不已,一边跟李慕玄瞎胡闹出了这样的阵仗,他自己都过不去这一关。

李慕玄的反应比吕慈来得要大,他总共跟吕仁打过两次照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看起来一派温柔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对吕家的情形感到一阵胆寒——刚知道吕家为人诟病的婚配规矩时,他也只觉得奇怪。

许新看他瞠目结舌,又把唐妙兴强调了是道听途说的传闻抖了出来:“你先别急,这里面也有你的事,长鸣野干挨了顿毒打,然后在医院里大展文采,写了篇桃色新闻。”

吕慈感觉不太妙,正要抢了手机自己看,许新早有准备的往后一仰,上半身跟地砖平行着继续道:“他说吕慈见色起意,把你给掳走了,吕家恼羞成怒,要灭他这个知情人的口,天理昭彰,没王法了!”

吕慈已经是第三次在唐门弟子面前丢人了,一回生二回熟,他懒怠解释,认得痛快:“是,我这次是闯了祸出来的,你想找我哥告状就自便吧。”

“我闲得慌么?”许新不干告黑状的事,他单纯就是好奇,“你们两个这算是……私奔?也是,你家里能同意就怪了,不过你哥都被气成这样了,你到底干什么了?”

吕仁的脾气是公认的好,他永远是笑微微的,跟他的父亲和弟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能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显然是得有点本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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