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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忘你

 

相比复活,相比永生,度过这世间仅剩的几载未尝不是一桩乐事。

毕竟,同心之人常伴左右便可抵长生,寻热爱。

风声吹起号角,柳叶拂开云雾,峨眉月儿娇羞地探出头来。

蒋明忻跑到一处破败的庙宇,无心顾忌身的伤口靠石柱坐下喘着气。

他低骂了一声,想着那些地痞应该不会再追来,便闭上眼应对阵阵而来的头晕。

他不知他身在何处,也不关心他身处何种境地。他是天地间一只独行的鬼。

穹庐下,破旧坍圮的庙宇里住着一尊高大的神像,他妙于拈花,手持经幡,阖目而立。

无论他是否存在,但此时,他护佑着一方天地和一只孤魂。

蒋明忻一瞥便见到了破布条掩映后那尊神像,它面容已毁,神像前连祭拜的桌案都没有。但他还是放了十块钱——他身上唯一较大的面额。

“三尺有神明”这句话他一直信,要不是神明帮了他,他可能要蹲一辈子牢。

他跪在神像下,疲倦的身体和伤痛让他再不想起来。

他有一瞬的念头,就想这样随神明去了,找找五年前梦中那惊世一瞥的神。

生活太苦了。

活着太难了。

蒋明忻起身,身体不稳晃了晃,再抬头,便见到了他的心心念念。

他看见,神像毁坏的脸变得完好,阖下的双目睁开,一如当年的那眼。

同样的脸庞,同样的眼神,他心心念念的。

蒋明忻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找到了他的神。

风扯着布条狂舞,掀翻了靠墙的木条,一声惊响过去。

神像的脸还是那样,坍圮脱落,如条丑陋的疤横亘。

蒋明忻叹了口气,他不知是他看错,还是他的神躲着不愿见他。

反正,月亮又睡到了云里,拉上了云幔。他也靠在神像上,期待与他的神的再次相遇。

井衡睁开眼,动了动手指,一缕银线便回到他体内。昨晚去见那个人,也是想看看几年前他随手提点而救下的那少年。

五年对世人漫长而曲折,但对来井衡于来说,不过是弹指。他助过千千万世人,但蒋明忻对他的虔诚信仰无人可及。

浩渺天地间,井衡不知他存在了多少光阴,前尘旧事早已故去,唯一记得的只有千千万万个人间了。

他们再次于梦中相遇,井衡问蒋明忻近来可好,他笑着答万事如意。

井衡只是笑笑不说话,他知道面前的年轻人的不得意,也知他即将要死去。

人的命数早已写好,因缘际会也早已定下。

他们注定要相遇,他们早已分离。

神明入梦,点化众生。

蒋明忻悠悠转醒,法、横冲直撞,却吻眼前人眼睛颤抖不止。

他勾着井衡的发尾低声说话,他满嘴虔诚,身体却哪儿也不老实。

他见他的神红了脸。

他觉得极美,像是他精心调制的颜料,他甚至想在井衡的身体上作画……

怀中人轻颤,低声喊他。井衡不成句的轻哼和低呓又似庙堂里的经文,听不得真切,却句句引人入胜。

今日的神明和往常不太一样,不再清真高洁,成了被欲望趋使的奴隶。

但,雌伏于信徒的神明仍端着的是无边风华。

蒋明忻一声喟叹,他摩挲着井衡的眉骨,在他眉心处落下虔诚一吻,一声声“井衡”伴着粗重的喘息在这方天地耳语。

窗外奏起鸟鸣,清晨的我没有听懂。”

“是絮,这道策论题……”

“是絮,该吃饭了。”

“是絮,我听说李家胡同有个小店做的点心可好吃了,我们一起去吧。”

“是絮,你可曾有心上人?”

其实,他想说的是“是絮,我心悦于你,你呢?”

高中金榜,题字雁塔,畅游曲江,天子门生,大概是苦读多年学子的最高嘉誉了吧。

皇帝身边的中人站在金阶上唱着名次。唱罢名后,孟予行小声地对韩是絮说:“是絮,恭喜了,状元大人。”

“你也不错啊,榜眼。”

“是絮。你得请客了,我们可是说好了,谁考得好谁请客。”

“我一定请,今晚怕是不行了,皇上要设御宴,那就三天后吧。清风明月居,我请你吃顿好的。”

“就我们两人?”

“就我们两人。”

之后便是进士打马游街,韩是絮身穿状元红袍,头戴冠,姿意快活。跨下的白马也是仰着头,与有荣辱焉。

孟予行犹记,当年韩状元的英姿,少年的姿态永远是欣欣向上,一往无前。那时韩是絮的背影在他心头一印就印了多年。

白马红衣,墨发剑眉。

是韩是絮的轻狂姿意,亦是孟予行的心上光景。

此光景未曾消散。

题名后我榜眼君榜首,少年人襟边带花听雨在歌楼,烦恼忧愁一笑相泯。注若是还不够,灌下两碗浊酒,策马唱着狂歌,便已足矣。

而如乡的忧愁啊,就如那春日的白絮,刮不完,散不尽。

韩孟两家是世交,在朝中地位也是不低,所谓树大招风,便是孟家。新皇继位,正是精勉之时,查处贪宫污吏,打击豪右地主,孟家却撞到了枪眼上。

孟予行至今尚未弄清缘由,大概是党争吧。

这么多年过去,真相是什么早已不重要了,况且对如今的孟予行来说,他一个地方小吏又能干什么?孟家倒后,旁支门房一溜烟地跑了,树倒糊狲散大抵如此。

彼时,皇帝念他年岁尚小未掺和那事,又是个人才,便放过了他,派他去地方任职,不得留京。

他不是什么也不懂,也知道自己家里的囊虫,孟家的渐倾之势他也能感觉到。不是他舍不得京中的繁华,受不得边塞的清苦。

只是,他心里尚有一人。

那人红衣翻飞,眼角含笑地叫着他的字“予行,过来。”

那人啊,字是絮,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人,一如多年飘飞的柳絮。轻轻地拂过他的心头,却泛起一圈圈涟漪。

岁月沉淀下来的,是思念,是如狂,是韩是絮。

那一袭红衣,令人思之如狂的,不曾相忘永驻心头的,

韩挚,字是絮,韩是絮。

时隔多年,心上人再次成为眼前人,直教人……潜然泪下。

韩是絮携着孟予行再次踏入了清风明月居,多年前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涨潮般淹及孟予行的心房。

如今的清风明月居已不如当年,从那时的一座难求到如今的鲜有人居,堂前唱曲儿的姑娘也不在了,相熟的店小二也离开了。

可能时光就是这样远去的吧,它总是静悄悄的,极认真极坚持,我们不能扞动它一分一毫。但它又不与我们计较,流光已过,却满是回忆。

“予行,还是去柳芳阁?”

“嗯,想吃他们家的水煮鱼。”

“你啊,又忘了之前的满嘴疮了吧,记吃不记疼。”

孟予行“嘿嘿”笑了两声,“有些东西,我是会记一辈子的,疼就疼吧。”

他也不确定自己说的是物还是人。

不可避免的,韩是絮要问到孟予行的近况。孟予行删删减减,将烦心忧愁事隐去,告诉他的只是任职地的风俗人胜。

“是絮,你知道吗?我在常州任职的时候,听时人说常州有个冰潭,潭面常年冻结,而湖周围却是春草盛绿,夏花繁缤,柳枝拂过冻结的湖面落下满湖白絮,那次我去了一回,可叫我开了眼……”

幸好之前看的书多,这些东西他想都不用想张口就来,孟予行口若悬河地讲,韩是絮就静静地听着他的谎话。

常州,韩是絮是去过的。

他本是去找孟予行,但到了常州他却不敢了,他要怎么和他说,又能说什么呢?二人之间的沟壑已不止“韩大人”几个字。

都说,谎是圆不住的。可孟予行的谎不用他圆,因为听他说话的那个人只是想听他说话,谎话就谎话吧。

谁能不说一句谎话呢?韩是絮也说他平步青云,紫印金缓。

“予行,那地方真有这么奇吗?你说的我都想看一看了。”

“嗯……是絮还是别去了,常州那么远,韩大人这一去不知道要担搁多事情。”

孟予行要的酒是烈酒,他说男人就是该喝烈酒。或者是酒兴大发,或者是多年心思未诉,他问了韩是絮一个问题。

“是絮如今可有家室?”

韩是絮默默放下手中的筷子,将杯中酒仰头饮尽,看着空空的酒杯缓缓道:“家父已为我定亲。”

说完此话,气氛即停滞,如同幽咽的泉流,凝止淤塞,令人怅然心中烦。

孟予行却是松了口气,多年的心思终是可以放下了,即使并不如自己所愿。

“你在京中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令夫人一定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只是你们的成婚礼我大概是不能参加了。”

叫了最后一声“是絮”,孟予行走了。

孟予行没有让韩是絮再次相送,韩是絮之前折的柳仍别在马上,他带着韩是絮赠的绿意,在柳絮纷飞的世界里踏上了赴任柳州的路。

孟予行望着空中的柳絮,轻轻唤了声“是絮”,心里却是想着“柳州,怎么还是和是絮有关系呢?可能这就是我们两个的缘分吧。”

韩是絮一直在柳芳阁坐着,从午后坐到了黄昏。酒坛子摆了一地,他边喝边想“怎么还是不醉呢?”

也可能他已经醉了,只是不承认。

辛辣的冰凉的酒水顺着喉咙进入肠胃,却浇不灭他心中的念头。他想把孟予行找回来,或者是跟着他走,从此天高海阔,旁人的事与他有何干系?

他扔下手中的杯,摇摇晃晃地起身下楼。行至承安街,买了孟予行以前常吃的点心,随处往地上一坐,将手中的吃食分给旁边的乞人,并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我有一个心心念念好多年的人,时隔六年,我们今天见面了,但我已经定亲了,我不能背叛我的妻子,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他,你说,我怎么办啊?”

故事讲完了,泪也流尽了。

韩是絮在那处坐了一夜,清晨,简单整理了自己,然后慢慢走回了家。

他那晚一直和自己说:“已经逝去的,追忆想念都不再有用,你也该放下了。”

韩是絮舍弃了那些回忆,并将孟予行尘封在了那晚。从此,明月照晚,风拂清梦,他不再想着孟予行。

他们终究是交深缘浅,有缘无分。

天佑十二年,南方疫病横生,韩是絮被调去主管,便见到了孟予行的尸体。

他亲手埋藏了孟予行,为他立碑,碑上书:

孟载,字予行,于天佑十二年甲丙月离世……乃为韩挚韩是絮挚友……

青山依旧,纵柳絮纷飞。

注:这个句子是化用了歌词。

题名后我榜眼君榜首,襟边带花听雨在歌楼,那时候相顾似乎,只一笑都忘忧。

《青衫薄》——kbshya、哦漏、排骨教主、萧忆情al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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