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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这茶馆的老板娘很会做生意,说书人每讲完一折故事,便要休息个盏茶功夫,休整过后才继续下一折。在此期间,茶馆小二便拎着壶挨桌询问客人,看是否需要添些点心茶水,顺便收些打赏,跑前跑后很是勤快。

谢云流叫了壶新茶,见桌上那盘点心动也没动,便拒了茶点,赏了些碎银给小二,言明给那说书人。

“谢客官赏!热茶马上就来!”小二乐不可支谢过打赏,转身要走,又被谢云流叫住,问他那说书之人的来历,讲的故事又从何而来。

“哎呀,这故事据说是从东海那边传来的,向来叫好又叫座,这来历嘛,据说和故事里的某位角儿有点关系。”

“谁?”

“这事儿不好明说。”小二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伸手在脖子上比了个横切的动作,“那位……之后,咱们本来想停讲这个故事的,架不住客官们抬爱,非得要点来听,先生这才重又捡起来讲,隔三差五说上一回——你们这也是来得巧,早一天或晚一天,还听不到这故事呢!”

东海……

谢云流沉默下来,心中猜测被印证,一时有些烦躁。

人都走了,还留下这么个荒诞不经的玩意儿!

他挥手让小二离开,转头便对上李忘生若有所思的神色,后者见他看来,道:“所以,这故事背后的撰写者是……温王?”

“是他。”谢云流哼了一声,“就算不是他所为,也与他手下人有关,真真假假掺合在一起——哼!”

难怪故事中诸多只有他们师兄弟知晓的细节。

李忘生心里更不是滋味:师兄将这些往事都告知友人,可曾想过如今俱成他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他又看向谢云流,师兄对此显然也颇为不满,否则提起李重茂时也不至如此冷淡。李忘生思及小二先前的动作,迟疑道:“师兄,你与温王可是生了嫌隙?”

谢云流倒也坦然:“我在敖龙岛时便与他割袍断义。”

李忘生一惊:“那他——”

“多行不义,数月前就死在此处。”

这事册子上提都没提!

见谢云流神色自然,并无丝毫缅怀之色,对比说书人口中情深义重、仗义出手种种描述,李忘生越发觉得荒诞,一时竟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

师兄最是重情重义,当年便视温王如挚友,挚友反目本该是极为伤怀之事,温王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让师兄如此决绝选择割袍断义,且提及往事再无旧情可言?

见他神色怔怔,目露游移,谢云流也跟着皱起眉:“怎么,你很好奇他的事情?”

“……确实有些。”李忘生握紧茶碗,“他毕竟曾被师兄视为挚友。”且是能在他人生中留下如此浓墨重彩一笔的挚友。

说书人讲的明明是谢云流传,字里行间却都是温王。而师兄明明是纯阳的静虚子,到头来,他与师父却成了他人生中过客。

这让李忘生如何不在意?

谢云流洒然一笑:“你若好奇,我便同你讲讲,却不必介怀。左右都已是故事故人,发生了的事情改变不了,由着它随风而去便是。”

李忘生愤愤的瞪了他一眼:“你倒是看得开。”

“倥偬一生,浮沉一世,日子总是要过的,若是再看不开,可要怎么活?”谢云流说着捻了块点心给他,“喝茶,吃些点心,我想想要从何说起……”

他神思悠远片刻,跳过了被追杀的往事,从踏上东瀛开始讲起。讲了李重茂这些年在东瀛如何性情大变,两人渐行渐远;又讲了回归中原后自己失察之下,任由他利用自己的名头和一刀流作恶多端,他被唐简提醒去收拾一刀流的烂摊子,却发现李重茂早已勾结诸多势力做了许多恶事……桩桩件件,看似很多,说起来也不过寥寥数语,远不及说书人讲述时那般一波三折绘声绘色,却也足以让李忘生心绪难平。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师兄竟经历过那么多……都是他不曾参与过的往事,或者说,未来。

——我果然只是师兄人生中的过客。

李忘生抬手抚上胸口,那里贴身放着写作“婚帖”的册子,甫见此物的慌乱与窃喜逐渐褪去,渐渐被疑惑与黯然取代。

册子中也记载了些许往事,桩桩件件都与他有关,却远不及师兄人生那般波澜壮阔——仿佛他在谢云流的人生中,只是最不起眼的一角,云流四海,师父当年给师兄取的名字果然没错。

他心中还有诸多疑惑,却并未出口询问。师兄说的坦然,李忘生却能看出,他对这些过往并非不在意。

谢云流的确仍有介怀。

昔日故友面目全非,曾经的情谊尽付东流,就算割袍断义,得知他做的那些丧心病狂之事,谢云流还是难免动容。

前往西津渡的路上,谢云流是想一刀杀了李重茂的。

这几年里他四处奔忙,收拾一刀流留下的烂摊子,又与东瀛、藤原广嗣等人彻底了断,到了最后便只剩下个李重茂。只是没想到昔年故友在与他割袍断义之后,整个人彻底没了顾忌,做出这许多丧心病狂之事:放出瘟疫害人,炸了青岩万花,哄抬晟江物价……四处作恶,为的不过是他那不切实际的美梦。

谢云流原本不想理会他,以他的性子,既已割袍断义,对方所行所止便与他再不相干。然而当门下弟子将晟江见闻及调查到的因由反馈回来后,谢云流便知晓这事他不得不管了。

若再不制止,遗害无穷。

既然当初是由他将人救出,便也该由他画下休止符。

他潜入西津渡,却发现自己来晚了一步,朝廷与江湖义士已摧枯拉朽摧毁了李重茂手下所有势力,将他逼至穷途末路。他冷眼旁观许久,突然就没了出手的欲望。

多行不义必自毙,想杀他的人太多了,还用不着谢云流出这一刀——若非最后这厮丧心病狂,放下机关将所有人困在那仓促建成的金銮殿中,谢云流已打算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离去,一如割袍断义时所言,就此再不相干。

可情势迫他现身救人,他举刀相迎,却一度被李重茂那句“我宁愿你昔年不曾救我!”所刺伤。

他冒死救人,只是为了想让朋友活着。

可惜他的朋友却觉得活着不如死了。

终非同道。

谢云流冷眼看着李重茂被坍塌的雕梁画栋彻底埋葬,也彻底埋在了昔年种种。他最终选择了不出刀,并非不忍,而是不需。

人死如灯灭,曾经种种于他而言就此终止,余生再无相干——却又哪里想到,对方还给他留了这么大个“惊喜”等在这儿,叫忘生听了个正着!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直到片刻后说书人已休整完毕,走出来准备讲这最后一折,才将两人从沉思中唤醒。

恰在此时小二送了新茶过来,谢云流饮尽碗中冷茶,又添了一碗,将李忘生碗中冷茶倒去,换了新茶推给他。后者一言不发捧在手中,神色仍有些怔然。

但闻惊堂木一响,说书人已接着方才继续讲了起来,好巧不巧,讲的正是谢云流带着李重茂东躲西藏、躲避追兵的剧情,说的活灵活现,宛如现场亲见一般。这其中虚实叠加,有些的确如他所言,有些却是添油加醋,全盘杜撰。

谢云流听得直皱眉,偷眼看向身旁的李忘生,不由懊恼:他刻意隐瞒了被追杀的情状,就是不想李忘生烦心,倒被这说书人捅了个一干二净!

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若是以往听便听了,他也不会当回事儿,左右旁人如何编排也影响不到他分毫。

可李忘生却不是旁人。

一想到这些荒诞之事会被师弟当真,谢云流就觉浑身不自在,一时有些后悔:怎么方才就同意了陪师弟听完这劳什子,而不是直接叫停将人带离?

那些往事,师弟若真想知道,他亲口讲来便是,从旁人口中说出算怎么回事?

还都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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