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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彦卿醒来时已是正午,身边床铺上空无一人。他下意识地要惊慌,忽然见枕头旁有一张纸,上头写了几行字,是景元的字迹,只是有些歪歪扭扭的,想来是手还没好利索。

彦:

去办点事,中午回来。醒了先去楼下找点东西垫肚子。儿子在隔壁房间。

彦卿长舒一口气,抓着字条躺回床上,心想景元连个玉兆都没有,就这么乱跑也不是个事儿——“办点事”?有什么事情非要一大早去办?

他又坐起来穿衣服洗漱,拿着字条去隔壁屋找儿子:“你妈人呢?”

景行正拿着空瓶子装歌神,单膝跪地、深情高唱一曲几年前的流行歌:“哥练的胸肌~~如果你还想靠~~好胆你就麦造~~”

彦卿见怪不怪,进屋将景行玉兆外放的音乐掐了,又问了一遍:“你妈和你说他去哪儿了没?”

景行也不尴尬,手上玩着瓶衣,歪着脑袋回忆:“妈妈说他去……什么……老、老李家?”

“哦。”彦卿想了想,又问,“你早餐吃了?”

——昨天他说这事他来办,结果最后景元还是自己跑去看李指挥使的家人了。不过也是自然:按照景元的说法,当初想回罗浮、想再见家人的其实是老李,他本人才是安然赴死的那个,只是世事无常,李鸿基没能遂愿,反而是景元阴差阳错地还阳了,心中怕是多少有些愧疚。

十王司……麻烦麻烦,当真麻烦。

睡了一夜起来,彦卿从重逢的惊喜中回过味来,心里又开始有事了。他嘴里反复念叨,面上却是不显,带着儿子下楼。

“妈妈早上起来和伙房借了灶,给我做了槐花饼!”景行一步蹦两个台阶,激动道。

彦卿心想景元还挺勤快,同样做到夜半三更才睡觉,居然还有精神一大早起来做饼,但他嘴上还是批评道:“你妈刚死过,别累着他。”

“喔……”景行有些委屈,但没反驳父亲。

做成了的槐花饼借放在旅店后厨的冰箱里。彦卿取了饼,随手掐了点丢进嘴里。

花瓣清甜,面饼因冷藏失水已开始微微发硬,但仍能吃出筋道感,只是没有盐味。

母子俩坐在微波炉前看饼转圈圈。

彦卿问景行:“我们昨天忘记买盐了?”

景行摇头道:“有盐呀?妈妈没加盐而已。”他看了看四周,小声道,“……爸爸,我感觉妈妈记性不太好,他今早出门时折回来好几次,又是忘带房卡又是忘带钱庄卡的。”

彦卿点点头,没说什么。母子俩坐在餐厅里吃饼,又要了两碗冰豆浆。餐桌边摆着调料盘,彦卿便往饼上撒盐,又滴了几滴香油。

景行皱眉道:“爸爸!别撒了!你又撒不均匀,一块咸一块淡的,还不如没味儿呢。”

彦卿不理儿子,继续往自己的饼上撒盐。

正在这时,景元回来了,从外面看见了客栈里坐在窗边吃饭的老婆儿子。彦卿也看见了景元,隔着窗棂招了招手,随手把盐罐放了回去。

景元一进客栈大门便直奔彦卿景行坐着的那桌。

彦卿问他:“你去老李家了?”

景元身上还穿着景行的裤子,有点别别扭扭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舒服的坐姿,他拿了彦卿的豆浆碗,喝了几口,这才道:“算是吧。”

“算是?”彦卿疑道。

“没进去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把东西放下就走了。十几年没见,怕吓到他们一家子,况且,老李毕竟是因为我才没回来。”

“您别多想。”彦卿看了景元一眼,又问,“您哪来的钱买礼物?”

景元将一张利贞钱庄2500年纪念款储蓄卡放在桌上,玄色的卡面,印了一只圆头圆脑的貔貅。

景元道:“这我还要问你——彦彦,你没花我的钱?怎么这账上还剩这么多?”

彦卿不答,用手将饼撕成小块,垂着眼睛反问道:“您怎么知道密码的?我明明就改过了。”

景元笑道:“你常用的密码不就那几个?试一试就出来了。”

彦卿眨了眨眼没说话,心想话是不假,他就喜欢用景元的生日啦、入伍日啦、退休日之类作密码,可这张卡的密码……老家伙抱着什么心态才会想到试这个密码?

景元探究地看着彦卿,彦卿被他盯得有些受不了,轻轻道:“养小孩没那样花钱,每年也就付一下景行的学费,还有一些医药费、家庭出游的旅费之类,您留的钱够我养一蹴鞠队的小孩了。”

景元看了景行一眼,又看着彦卿的眼睛道:“挺好,比你小时候省心。”

景行插嘴道:“妈妈,别听爸爸瞎说,我小时候三天两头要上丹鼎司请大夫,还经常住院——啊!爸爸您别掐我手腕!”

或许是因为母体不适合受孕的缘故,景行儿时大毛病没有、小毛病却不断,直到青春期才有所好转。又是害了小儿哮喘,又常常对各种粉尘过敏,私塾一年上学二百天有余,景行小朋友有一百日都是在医馆的诊疗室里度过的。彦卿当时简直被儿子弄得焦头烂额,心想这孩子怎么一点也没继承两个军人家长的强健体质。

但时过境迁,彦卿已不想和景元说个中辛酸事——错过的便不会再来。

不料儿子非要拆他的台,吓得他又赶紧在桌下掐儿子麻筋,结果景行偏不配合,直接扯着嗓子大喊,明目张胆地向另一位父亲求助。

景元为儿子解围,将太太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他摩挲彦卿的手掌心,又对景行道:“小行,别这样。”

彦卿心里有些气,一只手挣开景元,继续吃饼,另一手就任凭景元握着。两人像热恋中的小情侣一样,手牵着手吃饭。

景元看了看彦卿,没说话,又要了一碗冰豆浆,三碗绿豆粥、和一只咸鸭蛋。

他单手敲鸭蛋,将蛋黄搲出来给彦卿,这才想起来不对,他小声道:“儿子爱吃鸭蛋不?再要一个?”

彦卿摇头道:“自从他学医后就不吃了,说亚硝酸盐超标。”

景元看了眼景行,景行低头看玉兆,没注意两个父亲间的悄悄话。他松了口气,从彦卿面前撕得乱七八糟的饼堆里拿了一块,只咬了一口便皱眉道:“我又忘记放盐了,是不是?”

彦卿急忙道:“下午就带您去丹鼎司看看。”

景元点点头:“先给我买件衣裳去。”

一家三口吃了顿早午饭,就要出发。景行回房间拿背囊,彦卿跟着上楼去,在浮梯里问儿子:“昨天我就想问你了,你妈妈现在这个状态,有药能控制不?”

景行想了想,张了张口,没说话,表情纠结。

彦卿道:“都是一家人,你妈妈又是从阎王爷那里讨来的活路——小行,你和我说实话。”

浮梯门开,母子俩沿着走廊到房间,景行拍卡开了房门,二人进门、关门,他这才道:“没有啊!”

彦卿叹了口气,问:“偏方、临床试验中的药物——这些都没有?”

放在景行背囊里的面粉袋子扎得不严,最后还是漏出来不少;景行一边抖背囊一边抓狂道:“没有啊!爸,医学上来说,堕入魔阴就已经是死人了,你会关心死人害什么病吗?你会想着给害了病的死人治病吗?”

彦卿沉着脸,用之前借来的吸尘器帮儿子清理背囊,道:“别这么说。”

景行自知失言,在吸尘器的轰鸣中扯着嗓子道:“爸——!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彦卿关了吸尘器,又抖了抖背囊,“本来也没指望过能再一面,现在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景行见父亲故作坚强,心中更加难过:“爸,抱歉……”

彦卿眼睛红了,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他轻轻抱了抱儿子,小声道:“不是你的错,小行。”

彦卿去洗了脸,这才和景行下楼来。下楼时,他又问:“当初他走之前,医士都说非要拖下去,也有半年左右好活,现在呢?”

景行摇头:“这我说不准,得做检查。”

彦卿心想也是,便不再问。

景元坐在门口桌边等他们,一脸无聊地玩着衣带上的玉扣,无声地观察客栈里的各色过路客,见彦卿下来,他站起身来。

彦卿伸手向景元:“卡呢?”

景元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自己的钱庄卡给彦卿。

彦卿收了卡,转头就给了景行:“景小行,卡拿好,去给你妈买一部最新款的行动玉兆——别买老人机哦。”

有了先前一番对话,景行估计父亲们怕是不想让他直面死生问题,心中虽有疑虑,但还是接下了卡,又问:“买完之后在哪里会合?客栈?”

彦卿好像没事人一样嘿嘿一笑,道:“不急,买完玉兆你还得去买裤子。东市一进去那家米面铺子你还记得?它斜对面有一间成衣铺,你进去直接报你妈妈的名字,老板自然知道拿什么款式和尺码。”

景行点点头,这就要走,走出几步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扬了扬手上的卡:“密码是什么?”

这下彦卿尴尬了,景元看得好笑,替他回答:“是我的忌日,你小时候每年都回罗浮吧?就是那时候。”

景行:“……”

景元又提醒他:“实在想不起来,网上也能查到。”

景行嘴角抽搐,望天思考了一会儿,凑过去小声说了一串数字。景元点头道:“记性不错。”

景行这才终于拿着卡走了。

彦卿带景元去看病。

公共星槎晃晃悠悠,临近端午,船上人不少,全是放了假急着回家的、还有带着老人孩子出去玩的。只是途中陆陆续续不少人下船,永狩原下去了一大批郊游的,到了民居密集洞天,又下去一大批夹着公文包、神情疲惫的,舱内这才渐渐空了下来。

彦卿坐在舱尾角落,将头抵在舷窗上,看身旁景元的面容,一言不发。

景元察觉到彦卿的视线,捏了捏他闷闷不乐的脸,问:“在想什么?”

“想您什么时候走。”彦卿淡淡道。

景元莫名道:“走?你要我走去哪儿?”

“地府啊。”彦卿瘪嘴道,“您总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吧。”

景元看了看彦卿,笑道:“那下站就下船,不用去瞧大夫了,明天也别留在罗浮过端午了,直接回曜青去。”

“回曜青干嘛?”这下轮到彦卿一头雾水。

“过日子啊。”景元微微歪了歪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浪费时间干嘛?”

“我……”彦卿语塞,意识到他说漏嘴了。

景元也不逼他,牵住彦卿的手,轻轻捏了捏:“生死有命,都十几年了,还看不开这个?”

彦卿叹了口气,知道瞒不过景元:“我要是看得开,至于苦哈哈地单亲养小孩、至于十几年不谈恋爱吗?”他抬眼看景元,又道,“我现在承认我放不下您,您开心了吧!”

景元的嘴角动了动,挤出一个苦笑,将彦卿揽进怀里,摸他的头发:“彦彦,你这脾气……”

彦卿微微挣了挣,景元手臂收得紧,他没能挣脱开,便让景元搂着肩膀。

景元也叹了口气,又道:“也罢。你知道我从因果殿走回鬼门关,一路上想的什么?想的就是我又走了二里地,你也该长大一岁了,你的人生里没有我的日子,又多了一年。我说你看不开,其实我也看不开。”

他说:“我不想走,你怎么总以为我想走呢?”

彦卿有些不好意思在公共场合搂搂抱抱的,但心里又难过得要命,他小声骂道:“您怎么就不想走了?当年您可是自己跑去十王司报到的,我根本还没让您去!”

景元皱眉道:“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这不一样。“

彦卿冷冷道:“几十天和十八年确实不一样。”

景元渐渐反应过来:“彦彦,这是两回事。我说了,我不想走。”

彦卿挣脱景元的怀抱,挪到旁边的空座位上:“您又后悔了?——您总是这样,总爱掌控一切。别的事也就算了,我爱您,我也知道您最爱我,所以我让您去安排一切,您的一切、我的一切、我们的……一切。但我总有权利知道——”

——彦卿话没说完,船到丹鼎司旁的码头,他只得讪讪闭了嘴,领景元下船。

丹鼎司里熙熙攘攘,医患皆神色匆匆。中庭古木一如二十年前,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树下坐了些歇息的病人家属,混杂着小贩,叫卖骗人的灵丹妙药。

景元什么证件都没有,彦卿前一晚用他自己的名字预约了医士长门诊,专门看魔阴身的一个大夫。

到得分诊台,持明医助笑脸盈盈:“线上预约取号请出示证件。”

彦卿瞪了景元一眼,翻出医保卡给医助。

坐浮梯去内科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彦卿偷偷观察景元的神色,见他好看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就知道景元也生气了。彦卿都不知道他自己哪儿来的怒火——生死有命,景元一点也没说错,但彦卿就是觉得委屈。

到了科室,景元进去,彦卿本也想跟着进去,但他又想到景元根本不在意他在此事上的意见,便退了出去,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等。

长椅扶手上捆着艾草,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雄黄味,端午要到了。

彦卿用手指玩椅背上装饰着的五色线,心想可惜景行长大了,否则怎么说也得编些手镯项链,给他身上挂得满满当当的。在曜青没有罗浮这么浓的传统气息,往年端午吃几个粽子咸鸭蛋就算过去了,现在想想真是浪费了大好机会。

做家长后,彦卿渐渐理解了景元当年养他时的心境。哪怕知道景行是个不折不扣的长生种,有着绝伦的自愈能力,彦卿有时仍会暗暗担心儿子不幸早夭,尤其当景行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小豆丁时,彦卿也想过寻些长命锁与红绳给儿子戴上,只是仙舟人无须祈求长生,这般饰品更是稀有,也不知景元当年是托了外域的行脚商还是工匠,才给他备了十数个大小不一的银镯子,随着他的身体发育,换掉一个又一个。

彦卿刚想到这里,景元忽然从屋里探出头叫他:“医生说家属也进来。”

彦卿屁股都还没坐热,不明所以,跟着进了诊疗室。大夫是个成人身形的持明族,扫了他一眼,开幕雷击:“景元将军也是十王司里跑出来的,是还是不是?”

彦卿不禁紧张起来,站到了景元身前。他看了眼桌上的名牌,大夫姓林。

林大夫平静道:“放松,我们是救人的,不是来抓人的,阎王爷想怎么处置这些人,和我小小一介医士没有任何干系。”他见彦卿一副下一秒就要抽剑砍人的表情,忙补充道,“这几天来看这毛病的不少,上头打过招呼了。”

“‘上头’?”景元问,“是司鼎的命令?还是将军的?”

大夫转了转手里的笔,道:“这事我不该说的,但……我想对您二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指不定剑首大人知道的不比我少——是元帅直接给到司鼎的命令。据说过段时间冲虚将军要派人与阎王交涉,司鼎就让我们对还阳的病人暂且采取姑息治疗。”

景元正欲开口,彦卿却插嘴道:“‘暂且’又是什么意思?还有别的疗法?”

“非也非也。”大夫摇头,“最早来看的那批病人,我做了不少检查——毕竟,魔阴身常见,还阳的魔阴身不常见——分子、细胞、个体层面上的都有,甲基化、端粒酶水平、染色核型、干细胞活性、脏器造影等等等等……用你们听得懂的话说,就是用不同指标来判断魔阴发作进展。”

彦卿:“哦。”

景元:“哦。”

大夫也不尴尬,道:“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您二位猜怎么着?所有人的魔阴身都有暂停甚至疑似逆转现象!”

听了这话,彦卿微微发抖,差点没站住,他用手撑着桌案,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大夫眨了眨眼,“魔阴身的本质是细胞层面的大规模衰老表现到机体上。长生种能够长生,很大程度依赖自体诱导、维稳多能干细胞,而魔阴身则是这种动态平衡失效后生理上的表现,甲基化失序·、端粒酶失活、核型紊乱导致体细胞衰亡、与自体诱导干细胞机制的失效,最终导致脏器衰竭、甚至机体突发变异,比如长出一些人体不该有的组织。但现在这种趋势暂停了,造影上看不到任何局灶性病变,分子检查结果也表明,有些患者的端粒酶与干细胞活性甚至接近正常人水平。”

彦卿感觉脑子里飞过去一排乱七八糟的黉学讲义:“……这都什么乱七八——不是,我是说,所以还阳者的魔阴身被治愈了?”

“也不能这么说。”林大夫摇头,反问彦卿,“景元将军去十王司前,主要的魔阴症状是什么?”

景元替彦卿回答:“机体自愈能力近乎消失,工作记忆与长期记忆衰退。”

大夫又问:“现在呢?”

彦卿看了看景元疤痕累累的手:“自愈能力比不上常人,但比他走之前好些了,至少伤口能愈合了。但记忆力好像还是那样——不过他离开十王司前被判官打了几下脑子,还失忆了几天,说不定也有这方面的影响。”

“嗯。”林大夫一边敲键盘记录,一边解释,“你也说了‘比不上常人’,因此我不会说是‘痊愈’。”

“可是您刚刚也说了,有魔阴逆转现象发生?”彦卿又问。

大夫道:“这需要长期观察。虽然还阳者的端粒酶活性与干细胞水平有所回升,且伴有脏器衰亡与机体变异的停止。但这种现象在长期巡猎外域的飞行士中也不少见,多半是由宇宙辐射与超音速飞行导致,所以还阳者的魔阴暂停甚至疑似逆转,也可能只是一种……回光返照。”

彦卿渐渐明白了:“所以您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是这样吗?”

“当年不是我给将军看的病……”林大夫沉吟道,紧盯着屏幕,“我在找十几年前的诊疗记录——啊,有了!按照现在还阳者的普遍症状,我可以断言,无论暂停现象是否真实存在,至少患者的魔阴身几乎没有提前发作的可能。既然当初诊断说将军还有六个月的日子,那现在也是一样:他至少还能撑半年。”

“不过这是十王司允许的前提下,是不是?”景元突然问道。

大夫微微一怔,无奈道:“将军,此话到此为止。您可千万别往出说,上头还不允许我和病人说这些。”

景元点点头:“抱歉,但我得给我太太一个交代。”

“您太太?”大夫疑道,看了彦卿一眼,没有再追问。

景元点了点头,道:“对,我太太,他不想我走,所以我不得不多问两句。”

“……也是。”大夫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道,“他十几二十年了心里头还有您,肯定是不想您走的。”

“对,他很爱我,我是个幸运的老头子。”景元也笑起来,“别人家也是这样?”

“哪儿能呢。”林大夫一边给景元开检查,一边无奈摇头,“那些回兄弟姐妹、儿女孙辈家的倒是还好,毕竟都是一家人,但那些还非要找生前的爱人的……闹到丹鼎司里,弄得鸡飞狗跳的——爱情到底比不上亲缘长久,人心易改呐。”

景元点头道:“我想也是,还好我太太和我早就是一家人了。”

彦卿站在景元身旁,一言不发,耳朵通红。

大夫敲完键盘,又问景元:“先前剑首大人说您离开十王司时被打了脑袋,请问具体是被打了哪里?”

景元侧过身,撩起头发给大夫看伤处。

林医士戴上医用手套,摸了摸景元的后脑,又问:“被打后,除了头疼还有别的不适吗?”

景元答:“昏迷了一段时间,我从十王司里出来的,不知具体时长。醒来后常有耳鸣恶心,也经常呕吐,脑子糊里糊涂的,不过现在已经全好了。”

彦卿,这才递给景元,“详细的数据都在这里头,我就不照本宣科了,你一向对这类数字没兴趣。”

一旁的彦卿闻言,差点想拉着景元跳起来欢呼,但碍于外人在场,他只能从禅椅扶手间伸手去碰景元的手臂。

白露看了看彦卿和景元在空中拉着的手,小幅度摇了摇头,但没说什么。

彦卿问:“若我所知无误,可是能用这证明去地衡司申领证件?”

十王司阴间按兵不动,仙舟各部却得想法子安顿出逃的鬼魂与还阳者。就在昨日,罗浮出台针对还阳者的新规定,凡有丹鼎司开具之岐黄证明者,皆可至各地衡司公廨重新登记注册为自然人,此后每三个月需至丹鼎司授权医馆或药房,由符合资格的专人检查身体指标,并上报至地衡司。

至于魔阴仍在发作者,则只能暂时羁押于地衡司公廨或拘束于丹鼎司医馆病房内,待十王司动乱停歇,再次启程前往下一世。

“我的印章就是证明。”白露点点头,“至于报告内容,你们回家慢慢看,有不清楚的地方……彦卿,你还有我行动玉兆号码不?”

彦卿翻出玉兆,在通讯录里查找丹鼎司白露,将屏幕转向白露侧:“还是这个号码?”

“是,都用了几百年了。”白露说,“有问题的话,你和景元直接发讯息给我就成。”

白露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再次出神地望着空中一点,似乎在思索什么。

彦卿压抑着兴奋,低头喝热茶,这贡给持明一族之首的茶叶真是不一般,汤水透亮,香气馥郁,虽然彦卿平常不爱附庸风雅,都忍不住想要再讨一杯。

他用眼睛看了看一旁的景元,景元手里还握着茶杯,没喝几口,杯子里茶水满得很,他另一手撑着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彦卿左看右看,只觉得这二人在打什么他没弄明白的哑谜,他看了看白露,白露低着头批病历,一手敲键盘,另一手从抽屉里偷偷摸猪肉脯吃,他又扭头再次看景元,景元一脸无辜地回望他。

彦卿被景元看得脸热,转视线到自己手中的茶杯上。

最终景元还是什么都没说,慢悠悠喝完了热茶,又和白露叙旧片刻,这便一手夹着报告,另一手拉着彦卿走了。

出了丹鼎司的大门,上了租来的星槎,彦卿这才问:“您刚刚在白露那儿可是有话要问?”

景元微微一笑,随手将报告丢去后座:“是,本想问问她,男人哺乳后的乳房能否恢复如初,但想来想去,一是涉及隐私,太太的身体毕竟不是我的身体,二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没什么不适应,何必折腾这一遭,便作罢了。”

彦卿耳朵发红,小声辩驳道:“问这个做甚?您不是挺喜欢的吗?!”

景元坦然道:“是很喜欢。”

彦卿回想起这几日和景元在房里的荒唐行径,顿时一张俊脸红到脖子根。

端午那日,彦卿绕路去东市买了为自己扩张的假阳具。仿息壤原理的自适应假阴茎破开了他紧闭的穴洞,在他的体内缓缓膨胀,直到他适应这粗大异物为止。景元性致勃勃地观看他自我玩弄,之后一边抚摸他的小腹为他放松,一边拔了那死物、换为自己的硬热活物进去。

彦卿躺着又是适应了好一会儿,景元这才慢慢动起来,之后越动越快、反复摩擦彦卿体内脆弱之处。彦卿那时却迟迟进入不了状态,兴许是景元太久没这样进来了,他仰望着客栈天花板的琉璃灯,五彩的滤片照出一个缤纷的光影,影影绰绰映在窗楹上。外头天已经全黑了,初夏亥时的天空是深蓝色,屋里却亮堂堂的,他们渴求彼此的身体,更想将每一处都瞧得清楚。

景元便是在那时将手伸向彦卿的胸部的。

灵巧的手指与湿软的舌头分别绕上两侧的乳头时,彦卿微微吃了一惊。

景元趴在他的胸口舔得很卖力,表情与动作都不像是勉强讨好。

彦卿在生育前那处便就被景元开发得敏感,只要爱人的手指轻轻掠过,他便会尖叫出声,生育后或许是受了孕激素的影响,更是连自己碰一碰都受不住。景元这样毫不留情地又舔又捏又揉,自然搞得他身体震颤连连,很快便高过去一次,景元见此举能取悦他,更是上下开弓,嘴上吮吸他的乳头,另一手则沾了润滑油打着圈逗弄他勃起的阴茎头。彦卿哭着去了两次,床单被他喷出的液体弄得透湿,琉璃灯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光影支离破碎。

之后数日景元便在客栈静养,魔阴不需担心,脑震荡却仍余患未消。他忽然开始每日准时头疼起来,早饭后疼一刻钟,午饭后再疼一刻钟,到了晚上就更不得了了,要疼上足足半个时辰。彦卿起初被吓了一跳,又是跑去附近的药房买止痛药,又是遣儿子去东市,到广云袖旗下的子品牌广云家居买特制枕,直到后来景元说不妨事,从彦卿的大腿上一路往上躺到了胸口,他这才渐渐觉出不对来:老家伙借病耍流氓呢!

彦卿起先有些抗拒。这微微隆起的胸部虽不显眼,也不影响日常生活,但多少是个违背他意愿、后天长出来的东西。生育后的头几年,彦卿总盼着胸前的这对玩意儿能自己缩回去,但后来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剩下的选择无非放任它去、或是手术去除。彦卿思来想去,最后决定随它去了,只是偶尔照镜子或是洗澡时凝视自己的胴体,仍有些微妙的违和感。

如果他还有兴趣找别人,他觉得自己应当会选择去做手术——他失败的约会们历历在目,没有一个男人喜欢他这副身体。

但他只爱景元一个人;而他曾经以为,针对此事,景元不可能再给出任何答案了。

景元回来后的第一夜,他宽衣解带时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鼓足了勇气耍脾气,景元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对待他乳房的态度却又十分平淡:景元甚至没碰一碰他的胸部!

彦卿把这看作是一种礼貌的反感——如此他也不会责怪景元,人的性癖如同天命一般难违,他不能苛求一个含了快两百年平胸的老男人有朝一日天翻地覆。

不料景元再次给出了答案,这让彦卿难堪又欣喜,爱人对他身体的渴求像是一种肯定,他将他微微隆起的乳房主动地送入景元口中,这个千岁的老男人像一个没被满足的婴孩一般常常叼着他的乳头,但又像一个男人——像他的丈夫一般情色地揉弄他柔软的胸部。他和景元都反复确认彼此的意愿,这个全新的身体变化让他们长达两百年的恋爱关系有些陌生,景元动作片刻后便要停下来问他喜不喜欢,彦卿拼命点头,他知道景元不是为了自满,而是担心他被这种着迷的爱情表达吓到;而他也时不时询问景元的感受,他怕景元只是为了满足他,而假装对他的胸部提起性致。

还好他们都足够坦诚,长年的信赖关系让他们没有对彼此撒谎的必要,更让他们擅长读懂对方的表情。当彦卿因乳头被吸得破皮而微微蹙眉时,景元主动停下了对他胸部的骚扰,并帮他剪了两块膏药贴上。

见过白露的次日,景元去地衡司申领身份证。上午去的公廨,下午就有策士上门有请将军府雅座。

“该说冲虚消息灵通呢,还是该说他有耐心呢?”景元对着镜子换衣服,隔着一盏屏风问彦卿。

他没有军服,彦卿的制服他穿不上,便换了一身绯色袴褶,绣有狮虎暗纹,清洁利落,不像个谋士,倒像个将要上阵杀敌的将领。

“您怀疑他早知道您重返罗浮?”彦卿也忙着换衣服,好几十天没穿正装,有些不习惯。

景元穿好了衣服,过来帮彦卿装护臂:“你以为白露为什么会有空见我?”

彦卿脸色微变:“我也疑心过,但您和她毕竟是老友,我还以为……至少她是为了旧情。”

“是我多疑罢了,否则冲虚何必再见我一次呢?”景元耸肩,又蹲下来为彦卿穿军靴,“我随口说的,别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彦卿一脚踩在地上,另一脚踩在景元胸口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隔着衣物踩景元的胸肌:“我说怎么这几日客栈附近都有人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冲虚的人?”他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坏了。”

景元为彦卿穿好了一只腿的护腿,去捉自己胸前的另一只脚:“别告诉我你把冲虚的密探给做掉了。”

彦卿被景元单手拎着脚踝,不安地动了动脚趾:“我没那么笨!只是我以为那是十王司判官的同伙,把他们打晕后随便丢去天舶司门口码头的货船上去了,现在可能……已经飞出去好几十个星系了吧。”

景元笑着点头:“做得不错。希望冲虚给他这些耳目多些抚恤,顺便报销旅费了。”

他边说边给彦卿另一只脚也穿好了鞋。彦卿坐着系披膊半天系不好,于是又起身张开手臂,让景元帮忙。

景元边系系绳边问:“这十几年是谁帮你穿的军服?”

彦卿垂眸看景元修长的手指,道:“有不少部下愿意帮我。”

景元语塞一秒,以食中二指将平结推紧,为彦卿扯平披膊下的衣物,才缓缓道:“那挺好的。”

“噗。”彦卿从下往上看景元的表情,“您真信啦?我逗您玩的——自然是被我一一回绝了。向来都是我为您披战袍、您为我擐铠甲,哪有让外人来做的道理。”

景元脸色这才好些。

彦卿又要戴头盔,被景元拦下:“又不是上阵杀敌,别穿这么正式。”

彦卿眨眨眼道:“伴君如伴虎,防不胜防呐。”

景元轻轻摇了摇头,彦卿也不坚持,趴在景元胸口与他缓缓接了个吻,轻声道:“您好美,又好帅。”

“你也不差。”

景元捏着彦卿的脸,低头又亲了亲他。两人许久未见彼此着正装的模样,都有些心猿意马,耳鬓厮磨了许久,直到房外冲虚的策士再次敲门,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向外走时,景元又小声道:“这几天还没喂饱你?”

彦卿走路姿势有点别扭,难堪道:“您好意思说我!”

景元边走也边整理下袴,策士注意到他的动作,问:“可是大小不合适?冲虚将军念您将将返回罗浮,特意为您备了几套衣裳在府上。”

彦卿登时尴尬得不行,仿若一只沸腾的水壶,烫得头顶冒烟、快要悲鸣。

景元却道:“无妨,彦卿为我备了四季衣物,将军费心了。”

路过景行的房间时,彦卿这才想起:事发突然,他和景元都忘记和儿子交代一声去向。

真是不应该……虽说景行也是个大小孩了,但彦卿总感觉景元回来后,他有了老公忘了儿子,对景行有些疏于照顾了。尤其是这几天,他和景元天天在房里鬼混,只在早晚餐时才和儿子说上几句话,景行倒也心知肚明他俩在房里做什么,也不在自己房里待着,一有空便跑去云骑军营外找先前接待过母子二人的曜青小姑娘说话。一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各个都在初夏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彦卿一动念,景元便知他在想什么,问:“此次会面可是机密?”

策士点头又摇头道:“内容是,会面本身不是。”

彦卿便隔着房门朝里喊,告知景行他和景元的去向,景行也不开门,隔着房门喊回来,无非是好的好的知道了,彦卿这才放心地和景元离开。

一行人出了客栈便上了将军专派星槎,一路不歇,直奔冲虚府邸而去。

冲虚是个好铺张的,洞天里主宅旁东侧留了近十亩地种果树,所幸宅门不朝着东头开,否则见将军一面还要走上个几里路,这将军府怕是要门可罗雀、部下们只盼君王不早朝了。

彦卿跟在景元身后进正门。符玄退位后,彦卿尚不曾觐见现任罗浮将军,更没料到冲虚又将她辟出的洞天搞得这般天翻地覆的——符玄是个务实的人,在位时将不少卜算仪器与阵法搬来了将军府,整座洞天被装潢得像一个进阶版的微缩太卜司。

彦卿忍不住探头探脑,打量十亩良田。

冲虚的策士果然很有眼见力,见状急忙道:“待诸事尘埃落定,指挥使大人自可以于园中与将军大人把酒言欢。”

彦卿收回目光,隐约觉得这策士话中有话,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甩了甩脑袋,跟上景元的步伐。

景元走在彦卿前方,小声道:“我还不知道曜青家里什么样,但想来是没有院落的,否则你也不必像个小孩儿一样东张西望。”

彦卿回答道:“有倒是有,一爿小院,荒废着没种东西罢了。”

“和冲虚讨桃树回去?春天时会很漂亮。”

“我倒觉得桂树也不错,仲秋时十里飘香,坐在树下吃螃蟹、赏月,正好桂花也能做饼。”

“都好,你说了算。”

策士一路跟一路听,见着二人仿佛把冲虚的府邸当自己家一般讨论,不禁嘴角抽搐。

三人行至前厅,冲虚正坐其中,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符玄,捧着一杯冰茶慢悠悠地啜饮,整个厅堂都飘着一股腻人的糖浆香气,想来这二人先前已经商讨了许久。

景元对着符玄略一点头,又朝着冲虚行礼,彦卿站在景元左后方,同样朝那二人抬手行礼。

冲虚是个高而瘦削的年轻人,出生在联盟最为炽热的洞天之一,那里是全仙舟蜜柑与甜瓜的产地,随着舰船航行,与所在星系太阳渐行渐远,洞天会自动调整自身的倾角,以保证长时段的日照。而冲虚便出生在那间看护瓜田的小屋里,他长大后,父母不愿让他继续这艰苦的事业,让他去军中,他便去了。

他第一次受到拔擢,是因为辨出假意和谈的一支丰饶民残党送来的贡品暗藏玄机,他不顾小队长阻挠,单手劈开那足有半人高的巨型西瓜,其中密密麻麻涌出了无数蝇虫,原来敌人端的是腐败云骑军粮草这一招;再之后一次升迁,则是因为他率小队出奇制胜、一举歼灭了那送蛆虫的残党,血液混着尚在培育中的幼虫浆喷了他一靴子。

——总之,这是一个见过血与土的男人。

他开门见山道:“景元,好久不见,我打算派你代替罗浮六御出使冥府。”

“乐意至极,不如说,我今日赴约,正是为了此事。”景元边说边坐在符玄右手边仅有的空位上,彦卿只得坐在符玄左手边。

景元接着道:“既然我应下,你也不必再隐瞒任何细节,这些天我和彦卿四处打听、旁敲侧击,还叮嘱在地衡司的前部下多留意,因此已多少能猜出内情,但始终如同雾里看花。”

冲虚点头:“这是自然,只是有来有往,你是在座唯一走过一趟鬼门关的人,知道什么,全说出来吧。”

一旁有侍卫为景元和彦卿上茶,景元接了茶水:“我虽然身堕魔阴,又往返两界,但始终是仙舟人,因此我所知一切,自然没有任何可隐瞒的。”

这话说完,冲虚与符玄都期待地看着景元,景元却不继续了,却说:“只是,我尚且不知十王司开出的谈判条件,也不知仙舟——或曰罗浮——想取得的局面,我又该如何出使呢?”

冲虚尴尬一笑,拍了下脑门:“和符玄前辈讨论了一上午,忙糊涂了。”他解释道,“十王司自然想收押所有魂魄与还阳者。不瞒你说,动乱刚开始那会儿,我本来也这么打算——阴间就是阴间,阳间就是阳间,二者泾渭分明,怎么能随意混合?更何况,长期在地府里头待着的魂魄,生前肯定作恶多端,要在十八层地狱里改头换面,这些家伙跑回罗浮来,难道不正是为了作乱人间?

“但十王始终不采取任何措施,这倒霉催的接引舢舨又非得在罗浮开鬼门,没办法,只能把这些鬼魂尽量送回家去。算来这已经是……”

符玄插嘴道:“距离第一批亡魂归故乡,已经一个月有余。”

“是。”冲虚继续道,“让我们地衡司的同事吃了不少苦头,光是加班费、我上个月就批出一千多万。”

“但好在多数亡魂都没有害人的意图。”符玄接过话头,“根据仙舟民间信仰所述,十八层地狱中关押的,不仅仅是阳间普遍认为的大恶之人——伤人放火的、奸淫盗杀的;还关了道德上有瑕疵之人:撒谎成性的、搬弄是非的、背弃帝弓信仰的……不一而足,甚至爱在黉学和夫子顶嘴的,因为没能尊师重道,也得下地狱。

“而根据地衡司的鬼魂名录来看,民间信仰所述确为真,此次出逃的亡魂里,只有二成不到是生前为恶之人,而十有五六都是因生前道德有害、而被阎王押入地狱的鬼,剩下两成左右是云骑同袍……”

景元微微挑眉。

符玄说:“阎王老爷可不管你生前杀的是敌非友,只要有过杀生行径,通通下地狱改造。”

景元与彦卿不禁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冲虚,冲虚已听符玄说过此事,此刻只是无奈摇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算起来,本座为云骑献计良多,身后一样跑不掉。”符玄不顾三位男士哀叹的心情,将话题扯回来继续解释,“何况,就算鬼魂们有害人的企图,也没有实际伤人的能力。毕竟魂魄没有实体,又只能在夜间行动。虽然确有几只不安分的,总爱在长乐天的牌馆外头故意冻伤牌友,好在地衡司早有准备,在公廨备置了百万勒克斯的强光灯,这灯效果虽比不上十王们用的分魂手段,但也足够暂时分离三魂、让那些惹是生非的鬼消停一阵子。”

彦卿终于忍不住问:“听这话的意思……现在将军不想送亡魂离开了?”

冲虚皱眉道:“也不能这样说,毕竟十王司不隶属六司,又油盐不进,如果可以,我不想忤逆阎王。但另一方面,呼啦啦跑出来十万条鬼,我也得考虑活人的心情。

“要是仙舟人都怕鬼,那倒是好说了——问题在于仙舟人太长寿,死了几百年的鬼都能找到生前的亲朋好友,除非同室操戈之辈,这些鬼魂的家人们都是很欢迎它们回家的,现在连什么‘鬼魂亲属互助小组’都如雨后春笋……我若是一意孤行,只听阴间卿相的指令,而不听阳间布衣的心声,我这洞天门外十亩良田,第二天就该坐满了抗议的人群。”

景元赞同道:“是,希望就像闷烧的火种,点燃它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失误,一个快速的摩擦;要熄灭它,却费劲多了。”

他越过符玄看了看彦卿。

彦卿意识到景元想怂恿冲虚,便开口道:“在座的都是熟人,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和景元分别不足廿年,尚且……尚且……”彦卿卡壳了,双颊泛红,他说,“我和他一想到还要再次分别,便心如刀割,只恨时间残忍。想来那些百年未见的爱侣,哪怕人鬼殊途、再难同床共枕,也同样不愿再分开了。”

“行了行了,真以为谁都像你俩一样鹣鲽情深?”符玄酸道,“地衡司可收到不少鬼魂纠缠生前伴侣的报告,执事们正焦头烂额呢,问题还是在子女不愿再次送走父母的鬼魂、幼妹幼弟不愿与百年未见的大哥大姊分开,更别说那些因战争而曾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办呢。”

“对,”冲虚点头,“说到底,鬼的意愿不是问题,人的意愿才是问题——除非当事活人特别要求,这鬼是不好送走的。不过嘛,我更贪心些,如果地府能只收走那些生前犯了罪的鬼,那才叫妙呢,是不是?”

景元摇头道:“这我不能保证——说是谈判,但我们的筹码太少。”

符玄说:“这也是冲虚想让你和我一起去的原因,至少气势上不能输嘛。”

“说到这个,”景元说,“我早想问,你在虚陵教书育人十载,多少该比我们了解十王司。”

“说不上了解,但有一点倒是虚陵街头巷尾的共识:十王司老早就有人手不足的问题。”符玄道,“听说第三次丰饶战争前还尚且勉强运转得过来,后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压力太大,离职了一批冥差,许多舢舨就此荒废——”

“——等等,之前就一直在说‘舢舨’,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彦卿举手发问。

景元看了看符玄,符玄示意他说,景元便道:“彦卿,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我离开家后的经历?我在码头搭了一艘船后,就这么走到冥府第一殿的。——我想,那艘船便是负责接引的舢舨。”

符玄点头:“正是如此。在虚陵,生者虽不能直接接触冥界,却常常见到这些无人驾驶的舢舨从虚陵各码头出发,如果说虚陵仙舟是母舰,那么这些舢舨便是迅捷的子舰,负责接引于其他仙舟或域外逝去的魂魄返回冥府。说来,我这次赶不及回罗浮,也是托相熟的判官、搭了一回舢舨的便船。”

“那么冥府还是在虚陵某处咯?”彦卿又问。

“也不能这么说。”符玄摇头,“虽然同样下辖十王司,幽囚狱是在虚陵,可冥府却不在虚陵,因为冥府已经不属于活人的空间了;这些舢舨也和押送活人重犯的星槎不同,虚陵人常见它们于虚陵码头出发,却不曾见过它们返回虚陵。”

彦卿听得有些悚然,他还想提问,冲虚和符玄却要景元分享第一殿内情况,彦卿只得闷闷住嘴,心想回家问景元便是。

景元便将这讲述了好几遍的经历复述给在场的两位新听众,当他说到李指挥以命换命时,在场人士无不唏嘘。而再之后的流浪经历、怎么与彦卿重逢,景元便一句话带过了。

符玄惊讶道:“阎王三角恋?!此话当真?”

冲虚更是激动:“我操,这帮家伙净想着坑老子!祂们当初可不是这样解释玩忽职守的原因的!”

“怎么说?”彦卿问。

“说地府设备年久失修,通往各地狱的浮梯和鬼门全坏了,所以第一殿阎王被关在地狱里上不来,而鬼能穿墙,所以全逃出去了。”冲虚说。

符玄难得很没风度地翻了个白眼:“我就说这解释根本说不通!阳间的墙关不住鬼是自然,地府里难道还能关不住鬼?”

景元却笑起来,双手隔空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又有点安抚之意在其中:“阎王玩忽职守,又妄图欺上瞒下——谈判筹码这不就有了?问题只在于……我们没证据。”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自然是听老李说的。”景元无奈道,“而这又是老李在殿里躺了一周,道听途说来的。”

“这……”符玄沉吟片刻,“若此事为真,十王自然理亏,哪怕没有任何证据,本座自可以天花乱坠,攻破祂们的心理防线。但若此事只是捕风捉影,咱们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鬼门,都是个问题。”

“确实,诽谤鬼王私生活,也是搬弄是非之一种,魔阴后不知要下哪层地狱。”景元道,语调平常,仿佛在讲一个冷笑话,惹得符玄不禁扭头怒目而视。

就在符玄要发作时,彦卿忽然道:“不,我们有证据——你们最近没去不夜侯门口听说书?”

“哪有这个闲工夫?!”

“哪有这个闲工夫?!”

符玄与冲虚异口同声道。

景元想起彦卿所指何事:“西衍在冥府里目睹了不少阎王爱恨情仇,他回家后,他女儿听他说了这些,全给编进评书里去了,算她那摊子每日有一千人歇脚听话本,一个多月过去,全仙舟现在也算有几万知情人了。”

“你的意思是……让仙舟人作证?”符玄反应很快。

“就找西衍如何?反正他本就是从冥府里逃出来的。”景元说,“当然,若他不乐意,咱们还能全罗浮征询目击证鬼,我估计同他一起出逃的鬼魂里,还有不少也对冥府内部的混乱管理有所耳闻。

“何况,就算最终没有鬼愿意回去,也可以让地衡司一一录好了证词、把录音带去地府里去放给阎王们听嘛。再退一步说,我姑且也算是亲历者兼……冥府混乱管理受害者,总能参上一本的。”

冲虚长出一口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甚好甚好,有你这话,我终于能安心了。西衍这事我会差人去办,你和符前辈专心计划谈判细节就成。”

符玄赞成道:“可行。本座今日仍有要事与冲虚将军商议,景元,我明日与你再议。”

话已至此,很明显是个赶人的意思,冲虚正要以目示意侍卫送客,景元却不离席,打断了冲虚的动作:“我还有一事想问。”

冲虚点头:“说。”

“鬼魂是一回事,如我这般还阳者又该如何处置?”

“死人都送不走,何况活人?”冲虚看了景元两秒,道,“我让你去谈判,意思还不明白吗?自然是要你活着回来给我一个交代。”

符玄一言不发。

“冲虚将军就不怕我被阎王扣下回不来了?”景元再次发问。

“对……”冲虚叹气道,“所以符玄前辈和你一起去。”

彦卿听到这里,差点要跳起来反对:“我同景元一起去,符玄留在这里。”

景元却道:“不,彦卿留在人间。”

彦卿越过符玄瞪景元,景元不予理会,继续道:“若我所料不错,舢舨并非一般的高速飞行,而是近光速飞行。”

“没错。”符玄苦笑道,“也不知阎王爷什么癖好,非得用这种……古典的飞行手段,搭一次便船,下来后我真是字面意义的吐了三天。”

彦卿问:“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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