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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小说 > 不眠药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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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暖意b过去的每一夜都多了些,令韩知颖少有地眷恋。

披上毛衣离开床边,他按下热水瓶,冲即溶咖啡,一面看向窗外整片灰与白的云,坐进沙发,电子钟正走过十一点。

捧着马克杯暖手,他回想,自己有多久没能睡得这麽沉了呢?

他并不喜欢台北的秋冬。

微凉的秋,太像印象中的纽约,cha0sh昏暗的冬,则让人留不住属於自己的温度,也失去了时间。而他非常害怕那样昼夜难分的日子。

那年他六岁,在下雨的十二月天睡迟了。韩家的孩子不许犯这种错。父亲这麽说的,他一直记得,也忘不了地砖的冰与膝盖的疼。

从那之後,他开始浅眠,y天、雨天、和时序乱调的深冬,全都难以入睡。

是飞越多少次、多少片海洋,感受过多少种四季,也治不好的病。

独自生活之前,他没有家。纽约的公寓,不过是四个陌生人共享的几面水泥墙。和父亲的交集,想起来,除了一句句责备,便几乎没有了。母亲的刺探与紧迫盯人,则令他窒息。而长他七岁、在商学院任讲师的哥哥,俨然第二个父亲,不让思考,替他决定了每一步人生。

以及自己。一个不过问快乐与否的自己。

要满三十一了,他已经不能肯定,究竟是由谁开始取走他的温度。於是韩知颖选择不治疗,安眠药也失效的时候,便闭起眼,学着享受孤独。即使他很明白自己有多渴望。

渴望感情,渴望男人的温度。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反抗。在关上母亲传来、附上一张张照片的邮件後,离开书房,敲响主卧室的门。

我不能和她们结婚。他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接着母亲开始哭,歇斯底里、重复喊着:你病了,我知道你藏起来的书,都在写那个恶心的病。父亲沉着脸,走上前,就是一记耳光,要他扔掉wuhui的书、找医师治疗。

没有抬手去抹脸颊的热,他喃喃:您翻了我的书柜,是吧。

不去看那片容不下自己的场景,他转过身,轻轻带上房门。x向像霉的孢子,漫延到每滴空气,他也好、谁也好,全都无法呼x1。

他还是约了诊。明亮的房间内,他在医师面前坐下,淡淡地说:如果同x恋是病,您再替我治疗吧。男人便把笔放下了。两杯茶的烟散去,他离开诊所,口袋里没有药。因为不必要,也不可能有药效。

几年过去,他倦了,於是拉着行李箱,独自回到这时常y雨的城市。说谎或争论,至少是为了自己,但他已经从不敢做,变成不懂得如何那样做了。

他终究什麽也办不到。

叮。

回过神,韩知颖才意识到自己又陷入回忆。从烤箱拿出面包,夹进n油,以前不觉如何,今天却格外不喜欢。他想一想,最後把乾腻的食物丢进垃圾桶,换上高领毛衣和牛仔k,离开了公寓。

午间的柏林围墙,确实很咖啡,混进r酪与牛油、和一直都在的发酵麦子的香气。他穿过轻音乐走向吧台,看昨晚那双甩雪克杯的手,在拿铁n泡上画蕨类。

「起床了?」张敬霖抬起头,「猜你不要糖也不要牛n。」

「要牛n不要糖。」

「也是,空腹喝黑咖啡不太好。」满意於他的讶异,张敬霖笑一笑,「因为你没否认自己刚起床。」

投降似地,韩知颖g起嘴角,接过马克杯,用九分白兑一分黑、根本算不上咖啡的热饮料暖胃。

他在对方掀开烤箱的时候说了饿,换来一句:培根、jr0u或鲑鱼?还烫着的咸派浮出金se油沫,洒巴西里、挟上紫洋葱沙拉,男人把木盘端给皓,一面侧过脸等他的答案。最後他选了培根。

「为什麽是培根?」往模子抹着h油的男人突然开口。

「直觉。」这次轮到他微笑,「提出的顺序等於你的推荐度。」

张敬霖没有正面回答,但韩知颖明白,自己大约猜对了。那双蓝眼睛里的光便是答案。

对柏林围墙流连忘返的理由,说不上来,可能便是不用理由吧。随意走进店里、随x选择吃或不吃端上的菜、随口接不熟悉的话题,不必质疑自己做的一切,究竟是错是对。

现在也是这样,男人不问他怎麽在这时间来,只专注在派皮上填薯泥,一如昨晚的随心所yu。他发觉自己格外喜欢这样的男人。

他明白张敬霖在示好。即使微醺了脑袋重了,还是明白的,他并不傻。

从城市流浪到另个城市,他错过太多人,最後便催眠自己其实不寂寞,即便他知道,谎言堆成的塔总会倒塌。但连放松入眠都做不到,又该如何催眠自己?所以他的生活只剩下不期待与单调的墨se。

自己太容易被看透,又或只是对方习惯的任x表达?韩知颖有些恍惚。这些年的逃避让他习惯掩饰,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信心却轻易地被动摇。他突然记起张敬霖昨晚说的:你不是个好演员。

确实不是。连好观众都称不上,看不出眼前的男人是不是好演员,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正演着戏。

只知道自己羡慕如此直接的q1ngyu,还有,希望男人的示好并不是在走剧本。

停止回想的时候,派正好被放在他面前。巴西里和起司下,透着培根的颜se,紫洋葱沙拉旁擅自出现了炸薯条,是适合作为迟到的午餐、提前的下午茶的份量。

好香。韩知颖想,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是饿了。

薯泥x1满了食材的新鲜,t1an去嘴角的培根碎末,他笑着说:「充满碳水化合物的不健康菜单。」却是拿起薯条,把沾在盘上的起司卷了乾净。

「不健康总是b较讨人喜欢。」张敬霖g起嘴角,「而且只对一般人不健康。对你倒只是刚好。」

「是吗?」虽然他确实偏瘦了些。

「我说过,你看起来饿了。」

「那天加班到很晚,没时间吃饭。」

「不只那天。今天也是,或许每天都一样。」收走空马克杯,他替他冲了热茶,「也不只是胃空了那麽单纯,还有其他的空的地方。」

韩知颖一愣,觉得自己像茶叶,浸在温热的水中,就这麽不知不觉地被看透。

於是他安静填着自己的空白。那些温水一样的字句没有弄得他难受,而是带出疲倦,很少直视、几乎被遗忘了,却最为真实的属於人的那部分。他以为男人会继续,但没有,若有似无瞥向他的蓝眼睛似乎在说:终究是你的空白,得由你选择填满或不。

是与吴nv士相谈时截然不同的、不讨厌的沉默。韩知颖起先不明白,想想,或许是男人打从开始便戳破他并非好演员吧。好胜律师的角se,他不愿演、也演得不好,便显得生y尴尬,然而现在,他只需要做韩知颖。

在平常是不容易,可在不寻常的柏林围墙,并不困难。

白瓷盘最後剩下几抹糊得艺术的沙拉酱。

张敬霖伸手ch0u走了它。而韩知颖捧起马克杯,垂下眼,用视线和掌心感受那gu淡淡的温。

他想起书墙。杂志们安静地依偎出一种温度,避开他心底衡量一切的天秤,染上他,致生了瘾。他突然明白过来,昨夜说不上的怪异是温度,它们给他像对陌生人的冰凉。

「不一样。」他低声说:「书墙不是之前的样子。」

「眼力真好,还是说韩先生其实是侦探。」皓正把凌乱的杯盘端进吧台,听见那句喃喃,忍不住调侃,「那麽小的差异你都能发现。」

韩知颖摇摇头,「只是种感觉。怎麽说,大概是永远穿同套西装、搭同样衬衫领带和配件的人,今天突然换了领带夹。」能感受到、却不能明白指出的变化,「那种冷冷的陌生感很强烈。」

「冷淡的陌生人的感觉?这b喻挺好,我喜欢。以位置来说明的话大概是换了眼镜,从复古圆黑框换成菁英细金框眼镜那样。啊、痛。」

伸手往皓的脑门敲,略过他的糟糕演技,张敬霖接下疑问,像他与韩知颖的话题从未中断过,「放了两本新杂志进去。你说的也没错,那两本现在就像格格不入的陌生人,相对这里的其他东西,它们太新,还没累积时间和温度。」

皓撇撇嘴,忍不住cha话,「老大就ai说他这些文艺青年的假道理。」

「是啊,然後让务实青年替我打点店里的琐事。」他回敬,「柏林围墙的总管先生,周哥在等你帮他买单呢。」这麽说着,他一面朝远处倚着柜台、正g起嘴角看他们闲话的常客使眼se。

青年话没听完便大叫着跑向柜台了。看着那匆促背影,韩知颖失笑,接着回过头继续解起书墙的谜,「两本旧杂志是送出去、还是退休了吧。」

「是被挖角了。」

「那柏林围墙该挪出几分之几给旧书店这个选项才对。」他托着腮,似笑非笑的,「你的介绍不够完备,张店长。」

「百分b也好、分母分子也好,都不需要。柏林围墙从以前到以後都不会是旧书店。」经营和话语都是随x的男人,这次的眼神却很认真,「这里的杂志只让有缘分的人带走,价钱不过是形式而已。」

「是吗。」他问,眼神没有离开男人。

「一直都是如此。」

「那肯定不会是不熟电影的人。」转向书墙,韩知颖淡淡地说:「或许很突然,但无法和它们有缘,是件可惜的事。」

看着那张侧脸,同第一次见到的纤细,带点苍白、与落寞,张敬霖突然发觉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开店这麽多。

如果能够,想多看一些这个人的笑容。

在美国求学、每年回德国省亲、上头有两个差距七八岁的兄姊,加起来便是二十六岁的他。血统或排行的归纳法则,不过是陌生人的藉口,他向来随x。生活感情,永远是恣意妄为的。

高中毕业後,他往罗德岛去修电影工程,认识了皓。即使拿到学位回来各奔西东,交情却只有更好。九个月前,一句「与其让剪片磨坏你的热忱,不如做些有趣的尝试」,皓便辞去制片助理,来他这儿端盘子享受电影。

循着本能过生活很好。柏林围墙开张的前一晚,他乾掉啤酒,边对皓这麽说。娃娃脸青年哼了哼,回他狡黠的笑,说:是啊,就像你谈恋ai,也是循着本能不管x别的。

确实如此。遇上韩知颖那天,他就明白自己出手的时刻会到来。说不在乎对方能否ai上肯定是太虚伪了,於是他试探,而後注意到对方没有拒绝。

他或许猜对了,男人能接受同x示好、能喜欢同x。然而韩知颖突然的落寞却让他发觉,自己仍不够明白这个人,远远不够。

但他很想弄明白,「缘分不全都是与生俱来的。」在张敬霖意识过来时,他已经这麽说:「现在没有,不代表未来也没有。」

「你认为我会喜欢上电影吗?」

「可能。」他顿了顿,「但更可能一直如此。所以我想,是不是该主动让它和你有缘。」

那双回视的棕se眼睛里多了些柔软,「你打算怎麽做。」

「还不知道。替你找些有兴趣却买不到的杂志,你觉得这方法怎麽样?」

「我也不知道。」他笑着问:「倒想问问你有多少把握能制造人工的缘分。」

「百分之百。」他跟着微笑,说:「毕竟成功和你有缘这几次了,所以不会失败的。」

韩知颖起先没接话,却在结帐时给了张敬霖答覆。许久未提关於自己的事,他有些脸热,避开对方的视线与追问,迳自推开店门。

雨停了,路面亮晃晃地映着迟来的早晨的颜se。和他的心情一样。

那个早晨後,韩知颖的日子走得快了些。

晃眼又一个月走过,是年末了。

捷运与忙碌的周五街道与大楼、低矮的天空与纷飞的雨,看惯的景se其实并没有变,却不再乏善可陈的难熬。

走出另一种颜se了吗。杂沓的十字路口,绿灯转红,韩知颖停下脚步,脑中突然闪过初次推开柏林围墙的木门的夜晚,自己对於生活的形容。唯一的不同,是这路上没有陌生人的足迹,只他一人,走出不黑不白的小径。

现在的我是灰棕se。他想,黑se、加进男人擅自替他冲的几杯咖啡牛n的颜se。

灯号转回了绿。韩知颖拉起衣领,随人cha0徐行,穿过那片夺走他睡眠与时间的雨时,想起躺在公事包里的那本旧杂志、以及其他的一些什麽,扬起了简单的笑。

昨天,傍晚五点三十分,指针正压过工作与休息的界线,韩知颖的分机便响了。

他接起来,「朝理法律事务所,韩知颖。」

「我找我的委托人。」

「抱歉。」他一愣,「您是否拨错电话了。」

「我找我的委托人,韩先生。」那耳熟的带磁x的男音说,「这里是并不是古书店的柏林围墙。」

「……张敬霖?」

通话那头,男人低声笑了,「是。」

想起几周前递出的那纸名片,韩知颖也笑了,「就这样子拨进办公室,你让我成了不良示范呢,公器私用。虽然我明白你想说:现在是下班时间了。」

几面之缘後,他隐约察觉到,自己正拼凑着这个男人。并不多积极,大约是愿意、而有把握地猜测他想法的分量,却也足够多了。毕竟,是那样害怕0索他人心思的自己。

而男人总会替他提出的猜测解答。

「是啊。」这次是乾脆的满分,「就像我明白你会加班,却还是想问你要不要过来一趟。」

「给个理由。」用肩夹着话筒,他婉拒一样地说,另只手却自然g过搁在桌边的公事包,「况且我不记得我委托过什麽。」

「杂志。那本旧杂志,我找到了,等你过来和它有缘。」

他失笑,「柏林围墙真的不是旧书店吗。」

「真的不是。只是间希望你别太频繁加班的酒吧兼餐馆。」

「那好吧。」韩知颖松口,给对方他其实未曾纠结过的答覆,「晚餐,可以替我准备三明治吗,店长最推荐的配料。」

「当然可以,那麽,我等你过来。」

通话结束了。韩知颖放下话筒,眼里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许久未见的柔软。

晚上六点四十分,他推开那扇木门。不是古书店的柏林围墙,有着抹去时代与时代边界的落地书柜。电影杂志、刊载不错影评或影星访谈的周刊、剪下的新闻、也有些原声带的乐评。要形容,或许再没有b男人的热ai更贴切的说法。

──老大和我都一样,没电影会枯萎。有些花草乾瘪了还是好看,但我们不是,说起来可能b较像树木,一旦断了养分枯si,就什麽价值也没有了。

韩知颖记得皓是这麽说的。

那是个周六,他要了角落的单人座整理资料,太过忙碌的午前十一点,难得不是由店长端上他的咖啡。青年挑着一旁架上的原声带,突然开口。

b起电影工程,我们、尤其那家伙,都适合更艺术的课。青年的语尾沉入乐声里,他听着,却还是清晰。

一切凭感受过生活,ai什麽,就用全力去ai。张敬霖便是这样的男人。

望着书墙,韩知颖突然更明白了些。关於随x、关於感受,那些他以为自己或许找不回的一些什麽。

他转身往店内走,迳自坐上吧台角落,倚着墙,安静地看张敬霖用烤牛r0u三明治换下保留席位的桌牌。三明治与马铃薯浓汤,说健康又不尽然的菜se。

拿起汤匙,他不住调侃,「我深刻感受到你对马铃薯的喜欢。」

「薯条更好。光是在油锅里用看的,都让人心满意足。」

「那为什麽不?」

「太疲倦的人不能t会它的好。」男人往热茶冲牛n,放朵鲜n油,绕上两圈枫糖,「连续加班好几天的人更是。」

韩知颖轻哼了声,「话说得这麽有把握,总该有证据。」

「直觉。」张敬霖说,端上浓厚的n茶。

「可惜那并没有证据力。」

「我知道,所以我当不了律师。因为不会用更好的说词包装直觉,也不喜欢找佐证强化直觉的可信度。」他回得坦然,「不过关於你的加班,已经得到证明了。」

「怎麽说。」明明可以保持安静,韩知颖却不由自主接下男人的话。

「你的反应说明一切。如果错了,你只会笑着看我0索,而不会反驳。」张敬霖说,带着恰好的、非常有魅力的得意,「你不怕误解,只怕被看透。」

韩知颖没回话。指尖停在马克杯握把,全身都静着,只用清澈的眼睛看向男人。对方却不再开口,像明白那是最重剂量,多了他便不能承受。背景乐淡出一样,几乎不见,他闭上眼,听着自己的呼x1,0索那句带刺却真实的关於他的说明。

不怕误解,只怕被看透;因为不够坚强,若让谁看透自己的脆弱,便什麽防备也没有了。坦白承认脆弱不困难,忍受他人对脆弱的轻视,却不容易。

他不想要这样。或许可笑,但这是倦於生活的他仅有的自尊。

可是,男人的看透不同。他仍是想逃,却有更多留下来被男人看得更深的期待。所以他睁开眼,选择不离开高脚椅,从马铃薯浓汤、烤牛r0u三明治、沙拉,最後用留有余温的枫糖n茶收尾。

「烤牛r0u很香。」他把餐盘放上吧台,「不过我不喜欢酸h瓜。」

「嗯,你下次不会看到它了。」

张敬霖说,等待韩知颖的反应,换得自然的一声好。他的邀请与他的接受,都不太直白,而是舒服、形似平淡度日那般,让人扬起嘴角的默契。

接过餐盘往水槽收,他冲过手,摇起下一杯特调,一面让工读生传话给皓。在柜台的青年收到後只摆摆手,先回头忙结帐,好半晌才带着本杂志走近吧台,顺手递上半途被拦路加点的单。

「这什麽鬼画符。」

「不懂书写t的艺术的家伙。」皓白他一眼,抓过纸,重新涂上几个字,「麻烦老大您专心摇酒,杂志的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那可不行。就算我是借你的花也不行。」他笑着推出两杯特调,「先送去,这张的等等再来拿。」

青年放下杂志,带着托盘、与对见se忘友的店长的怨怼,离开吧台长桌。那背影满是哀怨,看得他们不约而同扬起嘴角。还没回神,韩知颖就听见男人的声音。

「看看吧,你委托我找的东西。」又是那样,谁都抵抗不了的菸嗓。

杂志被张敬霖推到了面前,他只能伸手翻开。泛着h的书缘、注记一样的折角、磨痕,并不是保存得太好,却令他难以形容地安心。韩知颖想,或许是它染上了前个主人的认真,b起珍惜更好的、给了它存在的意义的认真。

纸张容易枯萎,记在上头的事物却不会随着颜se褪去,而是发酵成另种气味。他在某一页停下,看着淡去的风景照片,蓊郁和湖水似乎也走进了冬天。

那年,纽约往桃园的长途飞行前,他在候机大厅用笔记型电脑看即将回去的城市,最後一张夜景留住他的目光。那片该拥挤而温暖的街景很冰凉,调整se温带走的不只se彩。

他想到自己,抑下情绪,最後离开的却不只那些一时的情绪。

拍摄的人是个影像创作者。网页放照片、也写日志,记录他流浪一样的旅行。

登机前他看完了几乎整年份的日志。某篇的最後有段补记,写着接受摄影刊物访问,公开一些早期作品──或说是公开他向前延伸五分之一的人生。

因为忙碌淡去的记忆,在走进柏林围墙的时候再一次地清晰。不眠的夜里他又滑起那篇日志,最後在男人问起的那天,说出杂志的出刊号。

只是他没想过真的能找着。

关上书页,对着等待他感想的男人,他说得很轻,「我以为你只专注在电影上。」

「摄影我也喜欢,但的确没有熟到能凭自己找到这本杂志。记得皓刚才说了什麽吗,我借了他的花。」他替他冲了另一杯薄金se的茶,「他以前做制片,好几个摄影迷同事能够求助。」

三言两语听来轻松,但任谁都知道,联络交涉只会是场不简单的大工程。

韩知颖失笑,「真恶劣。他是有把柄在你手上?否则怎麽这麽惯着老板任x。」

男人也低声笑了,「我b较喜欢的说法是:领袖气质使然。」一面朝与他对上眼的皓挑眉,惹得对方赏他两枚眼白。

「果然是自恋狂。」

「没关系,懂得欣赏自己也不是什麽坏事。」见他难得微愣,张敬霖不住调侃,「这是我的看法,韩律师怎麽想。」

他花了一口洋甘菊茶的时间思考,最後轻轻放下茶杯,「我认输。」

男人以他们相识以来最好看的微笑回应。

话题如他们谈再见列宁那晚一样,平淡而蜿蜒,只是交换了立场。工作该懂的应对早磨得熟练,说自己的事却不然。韩知颖感受字在舌上争执,脱逃出的赢家总是重复,於是他的句子成不了型地打转。

不拍摄,或许就会遗忘。不记在心上,或许就会分不清自己是否有跨过换日线。正因自己是黑,照片中那些未曾见过的、容易随时间老去的se彩,他便格外喜欢。

大约是如此。说完他停顿半晌,又为自己贫乏的表达道歉。唯一的听众却说:无所谓好或不好,表达并不只声音,交谈的目的,是让对方知道你想说些什麽,而我听得很明白。

「确实是很重要的杂志。」话题的最後,男人这麽说。

「是啊。所以替我谢谢皓、以及他的人脉。网页上的照片再好,也远不及纸本,我想你应该b谁都懂。」韩知颖说,想想又补上一句,「似乎也该谢谢你和皓的缘分。」

那点狡黠,张敬霖都看在眼底。他耸耸肩膀,坦然地回:「不客气。」

男人的反应令韩知颖莞尔。他随口问:「那,与它有缘的价格是?」

甩起雪克杯的他随兴地答:「结帐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後来,他带着发票与杂志离开。搭上捷运後,他仔细看了内容,两百七十的烤牛r0u三明治、免费的马铃薯浓汤、一百六十的热枫糖n茶、与一百二十的洋甘菊茶。发票背面黏着张小便条纸。

和杂志有缘的金额是一份德式香肠堡。原味/蒜/香草/墨西哥辣椒。

韩知颖忍不住低声笑了。德式香肠堡的价格他不知道,但他猜想,明天又会是个不加班却晚归、接着能补足睡眠的周五夜晚。

木门开了,又掩上。收拾着满桌凌乱的皓没来得及招呼,日渐熟悉的身影已走近吧台。

「墨西哥辣椒。」不等男人们问,韩知颖坐上高脚椅,一面这样说。

张敬霖微笑说了好,走向角落的煎烤炉。不多久,吧台便满是炙香气味,四周依稀能感受到炉火的温度。

韩知颖托着颊,看他将面包划开、抹点n油、放到上炉上和德式香肠一起烤出焦痕。那样的从容不迫令他分神,甚至没注意一壶茶被放到自己面前。

「我说,这位客人。」替别桌客人送去两瓶啤酒,皓回到吧台,眼神在两人间穿梭几次,终於开口,「我们家的果乾茶再耐泡,浸这麽久还是会涩的。」

「啊、抱歉。」

西装男人少有的慌忙看得青年嘴角上扬,忍不住又补了句:「没关系,我也知道老大很帅。」

可惜,他想一窥对方窘迫模样的坏心并没有得逞,只换来准确罩上脸的一条抹布。

单手端瓷盘,用另手接住对方挣脱後甩回的、扭成一团的布,确实很帅的男人笑着说:「总管先生,本店禁止可能w染食物的行为,罚你明天提早上工。」边将四溢的香气放到韩知颖面前,动作不能挑剔的优雅。

青年大声抗议,「哪有这种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

「州官也没有点灯。」张敬霖笑得游刃有余,「是你出言调戏客人的惩罚。我平常可不会那麽做。」

一来一往,他们忙於演出柏林围墙的日常。於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高脚椅上的男人,耳廓确实染上了青年想窥看的那抹淡红se。

待韩知颖耳後的热褪去,眼前又只他与摇酒的男人。青年不知什麽时候离开的,那gu不服气倒还散不去。

身後传来了笑声。他回头,就见被熟客逮在桌边调侃的皓,正反驳着失败不过是脸皮薄、而非柏林围墙内的定律。辩得仓促,将冷面沙拉拌匀的手却与很从容。

他转向吧台,与男人对上眼,笑着说:「果然是柏林围墙风格。」忙里仍有优雅。

「你这麽说,那家伙会很不服气的。」瞥一眼那忙碌身影,男人轻笑,「等等就和你抗议,说不想与我同流。」

「张店长真不讨喜。」他不觉莞尔,「那你呢,怎麽看我这样的说法。」

张敬霖一面替他倒水,一面答:「像黏在背後的标签纸。风格是出自他人的形容和感受,自己不可能彻底明白。」

「听起来不太正面。过着别人形容的日子,自己却不明白。」

「是啊,很多时候是如此。但我还是不排斥被贴上标签,那b无法被分类好得多。」

「是吗。」他喃喃,「能这麽想,似乎也挺好的。」

男人停了动作,看向他。韩知颖没继续说,只安静盯着最後一滴水带起的波纹。

半晌,他突然开口,「即使不明白也接受吗。」听来很淡却又y翳的嗓音,「不贴切、或负面的标签,也能接受吗。」

如他身上那枚一样。

研究犯罪的人说,那是标签理论。做错了事,被擦肩的人群扣了分数,渐渐连自己也不接受自己,於是错得更深。然而最初没有标签,又为什麽犯错,其实从来不能被解释。

一如x向一样,没有方法解释。

矛盾不曾消失,却被视而不见。人群只自顾自标签他们不愿意容忍的存在。

关上父母的房门那天,他便看见自己会在亲人的自私中牺牲。罪也好、病也好,抹上w痕而後标签,最後作为冷淡他的藉口。

後来,标签渐渐成了他自人群疏离的理由。

一次他坐在酒吧角落,看着得不到光的人群,在牢笼找到彼此。音乐与酒jg、以及相拥时的t温,一切形似快乐,却很寂寞。那一刻他明白,见到另个人的疼痛与脆弱,并不会令谁坚强,只有更加绝望。

他并不向往一个人过生活,但睡不好的夜晚再冷,也不得不,只因为他不想拿走另个谁的温柔。因为如果哪天,全世界都不再需要那个人,温柔便会是他的仅有。

太过天真了。他看着男人那双灰蓝的眼睛想,很天真,却恣意得令人向往。

张敬霖替自己倒酒,放任沉默漫延,直到泡沫消去後才开口。

「接受不等於得那样活。人为什麽是人、兔子为什麽是兔子,因为我们认为自己是人、而牠们是兔子。但在牠们根本不在乎什麽是兔子和人。」他说一字,对方眼中的sh就更晃一些,「标签可能被覆盖、也可能脱落,只有你一直都只会是你。」

「但人不可能不在别人眼光下生活。」逃不出交错着给予和索求存在价值的日子。如何厌恶也戒不掉的。

「那就选择吧。从他们的形容里选出你想成为的你。」

韩知颖笑了,有些涩却又释怀的,「天真。」

「天真也没关系。在每天醒过来就需要虚假的年纪,还有地方能挥霍不曾停止累积的天真。挺浪漫的。」

「还是太天真了。不过,我并不讨厌。」抬起头,他望着吊灯、晕得朦胧微暖的壁纸,轻声呢喃,「在自己的堡垒中任x天真,确实没什麽不好。」

「或许不只是我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隔绝了虚伪的快乐,所以能真实地哀伤,这就是柏林围墙。不只有我或皓能这麽自我。」他往他的茶杯添几瓣苹果,回冲热茶,「如果可以,想多看一些你在这扇门外不会有的表情。我期待着你成为常客,所以你回来,我很高兴。希望你会选择这张标签。」

韩知颖一愣。待他在有着苹果酸甜的氤氲里清醒,才发现自己竟然暂停了呼x1。

捷运站附近的速食店门口摆了几盆圣诞红。

注意到的那个傍晚,是个下雨的冷天。韩知颖在滑sh的路上伫足,身旁一窗窗玻璃,都附着斑驳的泡沫雪花。是十二月中了,常去的咖啡馆却一如往常,於是他完全没有察觉。

他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自己竟也有了能依赖的、分辨时序的空间。

二十四号那晚他加班到九点。熄了灯,穿过零落的街灯与冷清的捷运车厢,最後在熟悉的门前停下脚步。

b平常多了些笑声的柏林围墙,浸在厚厚一层香料油下一样,空气既暖又浓。

他习惯的那个角落,青年正往透明的碗里倒j尾酒,亮澄澄的、看得人不自觉地醉。而男人站在挪了开的桌椅间的空位,片着全j与烤牛r0u。袖口卷起的高领衫、牛仔k、系在腰间的深se围裙,简单却很夺目。

皓抹了抹手,走向他,「坐这里吧?今天吧台被占领了。」

「谢谢。」拉开椅子坐下,他抬头,正好与侧过脸的男人对上视线,便笑着说:「门外面什麽装饰都没有,我还在想,是欧洲怎麽能不过节。」

张敬霖也笑,「过节不只一种方式。b如说,红叶子盆栽包上金se的纸,或现烤的香草j、不限量,你选一个。」

这麽说着,餐盘却已被放到他面前。烤nengj与罗勒酱、烤牛r0u与红酒酱,全是r0u类,配se却不很单调。正想似乎缺了些什麽,大份的薯条就被夹进盘中白着的角落。於是韩知颖的嘴角又多上扬了一度。

不远处,常客喊张店长,续了盘後说:每年都等这天,平常可没有这麽划算。张敬霖笑着反驳:我怎麽不觉得贵,确定不是隔壁巷的法国菜吗。

那桌客人笑了,韩知颖也不住轻笑出声。男人与他人互动的时候活泼了些,却仍有优雅从容。

他想起那枚城市风景。假使越过了夜、天蒙蒙亮起,或许便是这样的差别。

j尾酒就要见底的晚间十点半,门开了,挂铃伴随着谈笑声,替柏林围墙又添了暖意。

管得住店长的真店长来了。突然听见一句调侃,韩知颖还没弄明白,穿着毛呢大衣的nv士已经走进店内,身後跟着位高大的男人。

nv士该是五十几岁,白皙掩不住细纹、及肩的红棕发有些灰白,却风采依旧。男人则有着和那人神似的脸庞,只是更加稳重成熟。看着她与客人寒暄的侧脸,那深邃轮廓、以及灰蓝眼睛,韩知颖便大约明白了。

她看着几张木桌上的餐盘,有些坏心地笑,「今年还是没有甜点?店长真该加油。」

腾出位置,男人放下手中四个大盒,朝放下手中刀叉的那人挑挑眉,「今年依然不会烤,总要会切才行,店长先生。」

德式布丁派、苹果派、提拉米苏,最後是经典的黑森林蛋糕。被常客背弃的张敬霖拿出甜点刀,在调侃中展示他的切片手艺。客人们迳自挑起甜点,交谈得热络。

柏林围墙和自己,是半生熟的关系。韩知颖想,加入肯定是突兀,於是他选择坐着感受着陌生的快乐,不知不觉走了神。

温暖的手突然搭上他的肩。

他回头,就见到nv士和蔼的笑容,「不喜欢甜点吗?」

正思考着该如何说明,一盘甜点就被放到他面前。四种类、各两口大的份量。张敬霖搂住nv士的肩,笑着说:「欺负我不擅长做甜食,现在又要让我在客人前面没面子吗。」

她轻声笑了,「我可没有,替你招待客人而已。」

「我母亲。」向韩知颖介绍後,他侧过脸在她颊上印了一吻,「不过我通常称呼她奈尔nv士。」

韩知颖起身向她介绍自己,寒暄过後,她便又往另桌走去。带着两个马克杯的热茶,男人回到他身旁坐下,说:「大概是挺多余的介绍,不过她是德国人。」

确实非常多余。他不觉莞尔。

茶佐甜点也佐闲谈。听着张敬霖聊母亲、与长他八岁的兄长,韩知颖感受到陌生的情绪。

「她二十岁的时候遇见一个去德国学工业工程的男人。两年之後,她决定跟着他回老家,当德文教师。在那里,他们的世界多了两男一nv,三十几年便这麽过了。」

「该说是浪漫的故事吗。」

「或许。慕尼黑和台北都是家,确实很浪漫,也可以说很幸运。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归属。」

後半句,张敬霖说得轻,韩知颖却听得很沉。被放大的片刻里,谁也没说话,只有舌尖上提拉米苏的可可粉,突如其来地泛起苦。

打破沉默的,是男人低沉的邀约,「三十一号也来吧,跨年。」

「不是休假?」店门外的小黑板上写得很明白。

「常客就知道不是那麽回事。」他微微笑,「你肯定记得我说过,希望你愿意接受常客的标签。三十一号来或不来,就当作是正式的答覆。」

「嗯。」他应下,却又忍不住问:「打算做什麽。」

「放电影。」张敬霖回答得乾脆,「一部老片、一部新片,八点开始放。柏林围墙不倒数,而是在电影轨迹里向去年道别。指针走过十二点,新片也随之老去,现实又感伤的电影迷的浪漫。」

韩知颖不住笑了,「所以今年哪部片会为了你的浪漫牺牲。」

「还没决定。至於老片子,我偏好经典的德国电影。」像想起什麽,他看进韩知颖眼底,似笑非笑的,「你来的话,就放那部吧。」

「嗯?」

「《再见列宁》。」

加班至深夜,回到公寓,看一眼电视里没有温度的烟火,接着淋浴就寝。

他以为自己会选择那样做,一如在纽约、在几年前的台北,用一粒安眠药犒赏年末的夜的自己,但没有。在开映前一小时,他推开了没有点亮门灯的木门。

玄关暗着,衬得深处几盏h灯格外眩目,如洞窟出口的光。韩知颖想,之前走过的街似乎只是在地底的一场迷路,而现在,终於找到属於自己的明亮。

店里只有五六个客人。本就不怎麽整齐的桌椅打散了,随x摆成面向白se墙面、属於自己的头等席。

「不介意的话,坐这里吧。」正犹豫该坐进哪个角落,一个男人和他搭了话。

他记得那张脸。男人姓林,林旋。假日常在自助区旁、有cha座的座位,键盘敲着便是一个下午。几次他们在吧台相邻而坐,藉着微醺说上话,不怎麽深入,却足够韩知颖明白他的不简单。後来他才知道林旋是作家。

今晚的他还是温文,却又非常不同。素se的毛衣、反摺的直管长k,穿衣风格一如往常,只有剪裁与线条变得柔和。而化着淡妆的他的笑,看起来格外有韵味。

「打扰了。」道了谢,韩知颖在他身旁坐下,「林先生今晚很漂亮。」

「谢谢。要我分辨究竟场面话、或发自内心的评价,太困难了,但至少能看出韩先生不是故作镇定。」林旋笑一笑,「这b什麽都要难得,所以谢谢你。」

「那是真心话。」他也笑了,却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不过你说得对,平淡的反应反而是最难得的。」

「是啊。」林旋说:「我们每天醒来,就必须面对偏见。平等也是,最简单的才是最难。」

简单的最困难。他想,自己不可能再更明白了。

曾有个心理学上的假设,认知能力低落的人容易歧视、产生偏见。看似客观,解释歧视与偏见,本质上却也带着歧视的、矛盾而荒谬的理论。

初次读到的时候他感到悲哀。所有的人,包含他,都没办法肯定自己从未产生偏见。偏见便是人类。讨厌没有选择自由的人,种族、x别、或x向,与讨厌资本主义或宗教,那些背弃理想、放任自己偏差的人,本质上全都是一个样子。

他说:那是劣等的民族。那是不正常的ai情。但无所谓,只要切割乾净,便与正常的我没有半点关系。

他说:那是庸俗。那是以为教堂等於天堂的傻子。你因为自由意志走向堕落,我便有看轻你的权利。

没有谁不歧视,也没有谁不被歧视。以为轻视他人,便能说明自己的存在b他们更有道理,抱持的理念与价值观,也永远不会毁坏。自大天真得可笑。

「所以我们无能为力。」最後他只轻声说了这麽一句。

林旋没回话,手指在键盘上游走,时快时慢,按键的嗒嗒声像场平板的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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