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暖
秋意浓刹,风刺骨地冷,门口的婢女已经被支开,墨燃说在外面,就真的守在门口,焦虑地来回踱步。
他不是不想进去,也不是不能进去,哪怕他如今灵力减弱,也有一万种对付楚晚宁的方法。
可他不能像从前一般无所顾忌地进去。不能像从前一般将楚晚宁强硬地按在身下,逼他迎合,逼他堕落。
不能。
如今看着楚晚宁脸上痛苦的表情,他会心痛,像是生了锈的沉铁重新被刀剑擦出火花,楚晚宁重新唤醒了他麻木的神经,连同心脏都开始重新跳动。
他似是醒了。
昆仑山上的血冰冷彻骨,却将他带回了人间。
至此,迷梦中的人终于睁开双眼,唤醒他的人永世长眠。
巫山倥偬,海棠蒙尘,血沾了踏仙君的袍角,却也染红了踏仙君怀里的白衣。
命当如此,他和楚晚宁注定缘薄。
这一番兜兜转转,原来他对楚晚宁,爱恨皆错,爱不了,放不下,恨时刻骨,悔时断肠。
想忘时难忘,想见时不见。
眼看就要晚了一步,可踏仙君不信命。
他拼尽全力终于将人找回来,如今只捧在手心里宝贝着。他不想楚晚宁记起,可当楚晚宁真的记起时,他又感觉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刀终于落了下来。
这种心情很复杂,既担忧,又欣慰,他怕楚晚宁恨他,又希望楚晚宁恨他。
他想与楚晚宁天荒地老,盼着楚晚宁忘却前尘,可当他注定要背负数不清的血债时,他又不能让楚晚宁和他一同背负。
若是必须在“与楚晚宁在一起”和“让楚晚宁一个人活”中间选一个的话。
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夜雨姗姗来迟,噼里啪啦浇了一通,他双手交叠,指尖藏在袖口中,从前灵力丰沛的时候,他甚至随手便能化出一枚棋子,
华碧楠不知道,他已经无法再造出棋子了。
甚至是从前的棋子,也被他遣走。
他此刻用药控制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他一直在找方法,只可惜他于药修了解不深,找了数本典籍也无济于事。
夜雨滂沱,丝毫没有要停的架势,他只能靠在门口,绝望的等待着这场雨下过去。
屋内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榻上柔软舒适,干净温暖,仿佛还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帷幕放下,转眼只剩了楚晚宁在榻上辗转反侧,他的眼睛虽是闭着的,双耳却不动声色地在关注着门外的一举一动。
墨燃关上门。
墨燃呵退宫女。
墨燃靠在门口,似是走了很久,很疲惫。
夜里安静,他听的很清楚。
他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疆土,一举一动都难以抉择。
不想让墨燃待在巫山殿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墨燃,他想不通——那个温柔的,炙热的,央他写字弹琴,陪他看花练剑的墨燃是谁。
他感到既陌生,又害怕。
他害怕自己动摇,可还是按捺不住,悸动的嫩芽悄悄探出头,叫嚣着要爬上高墙。
他试图为墨燃的行为找出合理的解释,昆仑山上,他最后剩下的残魂尽数渡给了墨燃。
也许是他的残魂起了作用,也许是他的死亡唤醒了墨燃的良知。
他一把蒙上了被子,头埋在枕头下,脑子却依旧都是墨燃,过往的暴虐凌辱和这些日子的温柔甜蜜交织在一起,越纠缠不清,却越是忍不住去想。
如果…如果墨燃一直是如今的样子,似乎也很好。
抛却他们之间的过往,让他待在墨燃身边,重新教导他,补偿他,引他向善。
这本就是他应该做的。
屋外大雨倾盆,闪电霹雳而下,一道道刮破黑暗,将原本漆黑的夜映的如同白昼。
墨燃还在外面。
层层帷幕将温软的床榻始终拢在暧昧的暖光中,榻前的熏香是淡淡的海棠气息,楚晚宁起身将熏香熄灭,随手系了件轻衣。
他的身上到处是撕咬的红痕,看着像刚遭受了一场凌虐,他实在没什么力气,刚才想要墨燃离开也是没力气和他周旋。
坐起来的时候隐隐觉得腰背酸痛,下身像被车轮碾过一样,又麻又累,他心里大骂外面的始作俑者。
可他现在还要去给那“始作俑者”开门。
他竭力挺直腰板,状若无事的向前走,双腿因为长久的动作而发酸发麻,软绵绵的没有支撑力,他心里从头到尾又骂了一遍门外的人。
床榻旁是一张檀木长桌,桌上是古琴,后面架子上放置各种门类的书,随手可以拿来翻看,踏仙君自然不会需要这些,这些东西是为谁准备的,自不必说。
楚晚宁环顾四周,除了长桌和书架,殿内还有许多他之前没见过的陈设。
他的记忆慢慢聚拢。
半扇青花镂空屏风隔出单独的区域,地上铺着鹅绒地毯,大大小小的盒子整齐地放在地摊上,盒子里分门别类地装着做梦游神的各种部件,旁边甚至还放着个圆筒,里面是各种图纸…
“楚晚宁,你怎么把地上搞这么乱的?”男人一边皱着眉一边坐在地上乱糟糟的一团清理干净。
“我…我不知道。”
“得了得了,你闪开,我清理好你再过来。”
“我帮你啊…”
是另一个楚晚宁的声音,那个一张白纸般的人是他,也不完全是他,那是他的一缕残魂,在世间飘荡的时候被踏仙君召来,固执地保留着对踏仙君的爱意。
他心里有点酸涩,记忆中,墨燃叫那个他“晚宁。”
叫的那样顺口,那样亲密,仿佛他们之间有诉不尽的爱恨纠葛,又深藏着千丝万缕的缠绵悱恻。
他一眼扫过去。
不仅是梦游神,除了壁檐上挂着一颗夜明珠照亮,原来殿内金光闪闪的奢华摆件大多都不见了,换成了各种奇花异草。
走到最外间,圆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糯米红枣糕…
他觉得心里压地越来越难受,记忆如潮水般倒灌,他看到了他“重生”后和墨燃的种种。
墨燃爱的是他吗?
是那个一张白纸一样的楚晚宁?
可哪里又不对,他记得墨燃有时也会叫他“师尊。”,然后跟他说一些那时似懂非懂的话,或者向他抱怨“从前”怎么样。
从前。
那时的他以为,墨燃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从前的楚宗师,以至于一个大活人在他面前,他也只想与他谈从前。
他心里很难过。
若是换作如今的楚晚宁清冷骄傲,定会拂袖而去,可那时的他是个专心爱着墨燃的小傻子,所以再难过,他也只会安静地伏在墨燃怀里听着。
不管墨燃如何称呼他,如何与他说话,他都应着配合着,哪怕墨燃说的那些他根本记不起来,他也从来不曾驳斥。
如今楚晚宁全部记起来,自然明白了墨燃那些话的意思。
他心不在焉,看着桌前吃了一半的糯米红枣糕,突然不想给门外的人开门了。
堂堂帝君,不至于连个结界都开不出来。
他慢慢地将那口红枣糕吃完,正打算回去重新睡个觉,结果转身的时候脚不听使唤似地踢上了桌前的木椅,许是使的力气大了些。
“吧嗒”
木椅腿断了…
“晚宁!”
大门推开,全身浇湿的帝君看着惊愕的楚晚宁和踢断的椅子,目瞪口呆。
“……”
“你…”
楚晚宁和踏仙君不约同时出口,开头的称谓一样,想说的话却各不相同。
楚晚宁不再开口,踏仙君皱着眉,上前直接把他抱起来“脚疼不疼?”
楚晚宁腰酸背痛,左右这种状况也不是“成亲了”
紫衣女子不死心,又指了指踏仙君“那他呢”
楚晚宁转头望踏仙君,那人没有回答,竟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楚晚宁只能硬着头皮道“他也成亲了。”
那女子又看向踏仙君,踏仙君却并未看她,仿若她不过是一粒尘埃,渺小的不曾存在。
那个高大男人越过她,眼神像夜色中等着狩猎的豹子,犀利又明亮,且目标明确,望着的正是那个仙人般的男人。
“对,成亲了。而且家有悍妻,厉害的很,最会抽人。”
他的嘴角是笑着的,眉毛高挑,偏偏还要牵住楚晚宁的手,问上一句
“师尊,你说是不是。”
“啧,原来是两个怕媳妇的怂货。”
几个女子啐了一声,做鸟兽散去。只有那紫衣女子立在原地若有所思,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只觉得两人一定关系匪浅。
踏仙君一手拎着东西,一手强拉着楚晚宁,凑到楚晚宁耳边嘟囔着“你看看,都怪你,本座的一世英名都被你毁了。”
“你想去便去。”
楚晚宁面容淡漠,语气里的冷冽刺的踏仙君皱起了眉,他抓住楚晚宁的胳膊迫使他停下,一只手挑起楚晚宁弧度完美的下颌。
“你什么意思?”
“你不在意本座是吗?”
“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本座?”
那双眼里冒了红光,仿若楚晚宁说一个“是”字,立刻便要将楚晚宁吃下去。
楚晚宁看着踏仙君隐隐有些癫狂,心中不忍,踏仙君体内的魔花根本不可能完全除净,如今踏仙君的温柔也好,笑容也好,不过是踏仙君如今努力对抗魔花的结果。
可是踏仙君自己终究也无法完全遏制。
此刻,他要想办法安抚他,他尽力回想自己那一缕残魂安抚踏仙君的动作,便学着,轻轻拍着踏仙君的后背,语气尽量轻柔。
“没有的事,你别生气了。”
这样的安抚非常有效,踏仙君愣了两秒,竟松开手,拎着东西自顾自地往前面走去。
在两排人间欢喜的大红灯笼中,他像伶仃的孤魂,拖着满身伤痕倔强地游荡在世间。
楚晚宁快步追上他,将他一把拽过来。
“你站住!”
踏仙君被迫停下,转过头,神情惶然,似塞外风雪漫天,疲惫的旅人迷失其中,冰雪渗入漆黑的眸子。
“我有时候控制不住…”
他不知是笑是哭,一张脸仿佛被风割开,流出的都是血泪
“楚晚宁,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楚晚宁难以遏制地心痛,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懦弱,需要些东西止痛。于是他全部的灵魂带着自责,带着疼惜,紧紧地抱住了墨燃
“不是你的错,墨燃。”
被抱住的人凄清地笑着“你又叫我了。”
他用尽了力气回抱住他。
楚晚宁就这么静静地抱住踏仙君,抱了很久,直到将两人的体温一同捂热,踏仙君安静下来,目光幽深
“师尊,对不起。”
良久,背对着,踏仙君听到耳边轻轻一声叹息
“不,是我。”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他们在无常镇落脚,踏仙君在城东买了个两进的院子,名曰“西府”。
院子不大,但是很温馨。两边墙壁上铺满了花藤,远看一片翠绿芬芳,生机盎然。花藤下扎了个秋千,绿枝缠绕,风雅别致。
踏仙君看着秋千,他想到了楚晚宁。莹莹白衣,最配这样的绝佳风景,最好那白衣下面一丝不挂,随着秋千荡起,风会把一切都掀开。
楚晚宁会忍着,瑟缩着,浑身战栗,荡到高处,那双修长有劲的腿会拼命夹紧,不让人瞧去内里春色;荡到低处,肌肉放松,那些东西又会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一滴一滴的,从腿间划落到地上……
如此美人,如此情趣。
这就是英明神武的帝君陛下买下这间院子的原因。
“墨燃,你买了这么多书,你过来收拾!”
纵使是英明神武的帝君陛下也逃脱不了做家务的命运。
踏仙君带着楚晚宁到达无常镇的晚上,随从尽数被留在镇外。虽然出行的声势浩浩荡荡,但无人知晓踏仙君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此,如今西府中只有两人,衣食住行,皆需要亲力亲为,一晃两月过去,两人过的有滋有味。
白日里,楚晚宁便静默地手执一卷书慢慢翻看。踏仙君两根手指敲在案前发出清脆的响声,楚晚宁抬眼瞧他,他梗着脖子
“你教本座。”
“教什么?”
“你看的什么就教什么。”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真要学?”
踏仙君点头,从楚晚宁手里将书拿过来,翻开赫然是一本古籍《修真界历代名人传》,他再拿过楚晚宁手边其他几本《远古神魔史》。
“还学吗?”
楚晚宁这么问是有缘由的,从前讲这些墨燃从来不听。那时除了必要的修炼课程,墨燃从来不出席文史方面的课。
“学,这些还难不倒本座!”
踏仙君像模像样地跟着楚晚宁学起来,他天赋极高,哪怕是学这些他从前不耐烦学的东西,接受起来也非常快。
当然,他能这么快记住,还有一个原因——楚晚宁的礼物。
最开始是一顿抄手,后来是一方手帕,到最后变本加厉。他在案前俯身,咬着楚晚宁的耳朵,热气滚烫。
“师尊,这次我要—”
待他说完,楚晚宁耳根后面都红了,拂袖恼怒着
“你羞也不羞!”
“这有什么羞的。”
踏仙君装作懵懂的样子“每次脱师尊亵裤,都觉得款式不错,师尊难道要失信吗?”
楚晚宁恶狠狠地说道“我做你就穿吗?”
踏仙君笑的邪魅“当然。”
又凑近些“师尊知道我的尺寸吧。”
“要不要现在…再来量一下?”
楚晚宁把书一把拍在踏仙君面前“下一课!文学鉴赏!”
踏仙君噗嗤笑了。
午时,踏仙君献宝似的,捧着热乎乎的荷花酥到楚晚宁面前。三枚精致的点心放在碟子里,荷花雕的栩栩如生,不同颜色搭配,好看极了。
“快来尝尝,这次本座肯定能成功!”
楚晚宁谨慎地看着碟子里的点心,自从来到无常镇,踏仙君便心心念念要给他做荷花酥,一连十多天,每天都要尝试一遍。
可是荷花酥哪有那么好做,失败品如今都有一筐了。楚晚宁想起那些浪费的材料就觉得心绞痛。
可是踏仙君依旧执着。
看着踏仙君期待的眼神,楚晚宁拿起一块,试着咬了一口
“咳…”
踏仙君等着,只见楚晚宁表情僵硬地将那一块荷花酥吃完,向他伸手“水。”
不用楚晚宁说,踏仙君也知道这次肯定又失败了。他不解地看着卖相出色的荷花酥,自己尝了尝,面色一变,立刻将那碟荷花酥从楚晚宁手中拿走。
“别吃了,明天再做。”
“…”
楚晚宁无法阻拦踏仙君的热情,只能随他而去。
午后小憩,踏仙君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楚晚宁还安静地躺在被子里。他看起来很放松,嘴角微微上扬,呼吸平稳,胸膛微微起伏,睡得很是香甜。
踏仙君注视了很久,有些真相他已找到,可是过去永远不会重来。
他想了很多,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都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他是踏仙帝君,是修真界的皇帝。他大杀四方,一统天下,手刃仇人,铲除异己,他不后悔。
可是他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身边的这个人。
他低头,睫毛低垂,笼住眸中点滴温柔,那温柔日积月累,一不小心便如开闸的洪水般溢出。
巨浪滔天。
是爱是恨,亦或是不舍是愧疚,他都不在乎了。
温热的午后,阳光洒满屋子,涌成一片金色的海。四瓣唇滚烫的厉害,碰在一起时天雷地动,荒草燎原。
风顺着窗,吹开帘子,凉意渗了进来,惊醒一池春梦。
一切戛然而止。
踏仙君低头将被角掖好,起身关窗。冬日里,寒风刺骨,凌厉的风打在脸上,清光反射的窗纸映着他英俊的眉目,那双漆黑的眸中冷光森然。
前厅,来人按照每日规矩,仔细地向踏仙君汇报各地民生以及叛军情况,最关键的当属无常镇外出现的叛军身影。
“陛下,要不要在无常镇外截杀。”
“不必,放他们进来。”
夜晚街市灯火辉煌,家家户户都要筹备年货,人来人往的,热闹只增不减。
踏仙君格外喜欢这样的热闹。
于是高高在上的踏仙君选在这个时候铺开摊位,在长街中央,紧靠着卖布料的摊位,是绝佳的位置。
踏仙君靠车仰躺,翘着二郎腿,周围围满了人,盯着的不仅是英俊的仙君,而是车旁边放着的机甲。
那是能够除妖邪的夜游神,平时千金难得,如今不过十个铜板一个。
四处灯笼照的透亮,踏仙君眯着眼瞧着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一巴掌拍在车上。
“吵什么!排队!一个一个交钱。”
人群恢复了秩序,买卖双方交易迅速,车旁边放着罐子,来人将铜板放在罐子里,很快就填满了。
踏仙君看着又一次被抢购一空的夜游神,心情有些不佳,楚晚宁做的夜游神怎么能给别人。他哈着气,从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一个夜游神,穿着白袍服,带着一顶可爱的四角帽。
这是他私藏的。
他宝贝的看着,越看越喜爱。
这一幕被人看见,又有人来问“仙君,你手里拿的这个还卖吗?”
踏仙君斜了一眼“不卖,滚吧。”
他把他的夜游神揣在怀里,手里开始数罐子里的铜板,夜游神都是楚晚宁做的,那些材料价格不菲,十个铜板的定价远远不够。
可是身负黄金万两的踏仙君不在乎。
这是楚晚宁的愿望,让夜游神守护一方平安。
“仙君生意真好。”
卖布料的老婆婆笑着,手里递过来两匹布料“过年了,仙君拿两匹布给夫人裁置新衣吧。”
这个老婆婆曾经从踏仙君这里买过夜游神,一直感念着恩惠,只可惜踏仙君并不常出摊,往往半月才出一次摊,今日正好赶上。
踏仙君接过布料,听着那句“夫人”分外顺耳,心里喜滋滋地,面上也笑了
“那我就替我家夫人多谢了。”
西府中,楚晚宁还在煲汤,炉子上暖着两个小瓦罐,里面炖的是冬瓜排骨汤。
晶莹的冬瓜浮上来,排骨被仔细切成小块,错落有致地与冬瓜依偎着,再洒上一层碧绿的菜末,掀开盖子,香气四溢。
“好香啊。”
踏仙君一脚迈进厨房,抬眼便看见楚晚宁忙碌的身影和两罐香气喷喷的冬瓜排骨汤。
楚晚宁回身问他“冷不冷?今天卖的怎么样?”
踏仙君将貂裘挂到衣架上,又将怀里的铜板悉数取出,笑着递给楚晚宁
“不错,今日有五百个铜板。”
楚晚宁接过铜板,他并不知道做夜游神的材料究竟多少钱,踏仙君为糊弄他也只道是几个铜板。
因此他将钱收好,并未多问。
两人紧挨着坐下,喝着热腾腾的汤。楚晚宁将排骨炖了很长时间,浸到汤里,正是入味,踏仙君尝到嘴里,只觉得比巫山殿的琼浆玉露还要好喝,还要满足。
踏仙君咂摸着汤的滋味,像寻常夫妻般同楚晚宁闲话家常
“今天卖布的婆婆给了两匹布,正好给你裁置新衣。”
“不用,衣服还有。”
“要的,过年要穿新衣服。”
楚晚宁拿了装钱的罐子,随手倒出三十个铜板“那裁两件,一人一件。”
“嗯,等明天我们再上街买点年货。”
酒足饭饱,楚晚宁捧着空空的罐子,觉得胃里有些撑,再看看踏仙君那边,罐子同样空空如也,但是踏仙君的表情却惬意的很。
他抬眼看着比他高一头的踏仙君,怀疑地问了一句
“你吃饱了吗?”
“刚好。”踏仙君满意地答道。
楚晚宁踟躇着站起身,拿起架子上的白裘“我…有些积食,去外面走走。”
夜间院子沉静,如水般的月光照的四处温柔,新栽的海棠正在盛放,像是生怕他们娇嫩的花瓣冻坏,踏仙君用灵力将它们罩起来,每日悉心照料。
他如今何尝不是一株温室海棠。
他一直在找真相,无奈力量所限,对方又始终沉寂。而踏仙君却似好转,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其他事,态度都有转变。
甚至有时他可以感觉到,现在的踏仙君是幸福的,八苦长恨的根虽在他心里,却再无法撼动他的心绪。
可他仍不敢轻易说出真相。
踏仙君会相信他吗?
正想着,踏仙君从背后环住楚晚宁,以为他撑的难受,一双大手覆上来,粗砺的指腹轻轻地揉弄他的腹部
“从前就是这样,你积食了,我给你揉揉就好了。”
楚晚宁回过神来,他思虑再三,目前踏仙君对他似乎产生了感情和信任。
“墨燃。”
他试探性地开口“你知道有一种魔花,名八苦长恨吗?”
身前的手突然停住,背后的声音仿佛历经沧桑磨难,从挣扎与痛苦中传来。
“不用说了,师尊。”
“你…已经知道了?”
“不重要了。”
踏仙君俯身抱住楚晚宁,温暖的裘皮笼住楚晚宁,将寒风挡在外面。
“无论这个人是谁,他想算计的都要落空了。”
从前,他们少有能这样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楚晚宁觉得很欣慰,昆仑山上一别,他终于唤回了墨燃。
那个曾经走失的孩子,终于重新回到了正轨。
“你还记得你当年拜我为师,说要`救蚯蚓`吗”
“不大记得。你知道,从前大多好的记忆我都没有。”
楚晚宁听得眼眶酸涩,他回身,像哄孩子般拍着踏仙君的背“没事,我们可以创造新的。”
“以后每一天,都是好的。”
一晃到了腊月二十二。
室内开了防寒结界,温暖舒适,楚晚宁严严实实地盖着薄毯,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睡眼惺忪,充斥着懵懂和迷茫。
他本能地去找身边的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地往旁边摸索。
然而榻上触手冰凉,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睁开眼彻底清醒,心里不大安定,刚抬手拿衣服,就摸到一张纸条,上面画了一个唯妙唯俏的壶,下面写着一行字
“宝贝莫急,本座去去就回。”
楚晚宁将纸条放下,暗笑自己多疑。踏仙君每日晨起都要去给他买上一壶豆奶,今日不过是他睡得沉,踏仙君没叫他而已。
怎么就如此在意。
他松了口气,换上旁边叠放整齐的衣物。新的衣服干净舒适,甚至还佩了玉冠和香囊,在这些生活琐事上,墨燃一向将他照顾的很好。
他坐在铜镜前,一头墨发洒下,手里拿着梳子慢慢理着。
突然,他眸中冷光一现,将梳子捏在手中,目不转睛地钉着身后模糊的人影。
一点一点,靠近又逐渐清晰。
铜镜中,银蓝轻甲首先映入眼帘。
然后是一张熟悉的脸。
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后,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已然脱胎换骨,身上气质经历岁月磨练,变得更为成熟稳重,隐忍坚韧。
他发生了很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只哽咽着喊出声的那一句“师尊”仿佛昨日重现。
楚晚宁不禁有些心痛“薛蒙。”
薛蒙上前三步,距离不远处,面对楚晚宁跪下,先磕了三个头,含泪道“弟子来迟,请师尊恕罪。”
楚晚宁起身将他拽起来
“起来,跪什么。你怎么来的,外面现在情况如何。”
薛蒙抓住楚晚宁的手“师尊,我们如今已经打到无常镇,踏仙君撤了傀儡,不是我们对手。这次我来,就是打听好消息带师尊离开的。”
“他…撤了棋子?”
楚晚宁有些诧异,同时心中隐隐带着一丝不安。
踏仙君到底要做什么?
薛蒙还在继续,他潜伏无常镇观察多时,这次做了十足的准备将楚晚宁带出去。
“师尊,明日庙会,我有准备,自会来接师尊离开。”
“薛蒙…”
楚晚宁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他和墨燃之间的纠缠不是一走了之就能解决的。
人人都道踏仙君罪大恶极,可他知道不是。
“楚晚宁!看本座给你买了什么?”
室内的隐秘被一嗓子喊破,薛蒙前脚刚出去,踏仙君就快步走进来。他的身上风雪未净,手里拎着两壶豆奶和荷花酥,连裘也来不及脱,就凑到楚晚宁跟前。
“你急什么。”
楚晚宁正要去帮踏仙君脱覆了雪的裘,却被踏仙君一只手拦腰抱了满怀。
风雪吹湿了几缕发丝,贴在踏仙君的脸颊两侧。他也不管,嘴角始终勾着笑容,将豆奶和荷花酥往楚晚宁怀里一塞
“喏,今天都给你买到啦。”
楚晚宁没出声,今天薛蒙提到的事,如果不说,踏仙君明日赴庙会有可能会遇到危险。他正想着如何出声,只听踏仙君突然道
“楚晚宁,明日有个庙会,你…要不要去。”
“不去。”
楚晚宁没有犹豫,早在薛蒙提出时他就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不能抛下墨燃。
他始终是他的徒弟。
踏仙君握住他的手
“没事,想去我就陪你去。”
“不,我不去,你也别去。”
楚晚宁斩钉截铁,他既不想让墨燃被薛蒙暗算,也不想让墨燃伤害薛蒙,两个人都不去,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踏仙君似有些开心“真的不去?想好了?”
楚晚宁笑道“嗯,不爱凑热闹。”
甜腻的荷花酥入口及化,踏仙君一手支着桌子,一手蹭过楚晚宁唇边,将残渣抹掉。
“不用。”
楚晚宁拿过帕子抹了抹嘴。
踏仙君这次倒是没有坚持,他将楚晚宁拿过的帕子揣到口袋里,然后自顾自地跑去外面看护他的海棠去了。
楚晚宁望着窗外勤勤恳恳的护花使者,一时间心绪不宁。明日庙会,薛蒙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还没来得及细问…
他正想着,踏仙君突然进屋,拿了狐裘,拽起他的胳膊就走。
到了屋外,一匹通体雪白的狼正匍匐着,踏仙君先将他抱上去,然后自己一跃而起跨坐到楚晚宁身后,手里缰绳一放,冲了出去。
街上没有人。
楚晚宁觉得疑惑,转头问踏仙君“你又搞什么明堂?”
踏仙君敞着宽阔的胸膛,咧嘴笑开,添了几分野性
“本座说要送你一件礼物的。”
他们一路狂奔,直到无常镇外,看到巍峨的高山,重叠着连成一片,又听到溪流中的碎冰,清脆地在山谷间回响。
“景致不错。”
楚晚宁从狼背上下来,踏仙君扶了他一把,两人并肩走在山间。
踏仙君笑道“这里很安静,我之前看很多人来这边挂香囊。”
“挂香囊?”
“就是写个吉祥话挂在树上”
的确,他们一路而来见到的高大树木上很多都挂着香囊,垂在树梢上,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楚晚宁抬头看着那些香囊,好奇地打量着“都写些什么呢?”
踏仙君递给他一个
“随便写,心想事成。”
然后便背过身去,嚷嚷着让楚晚宁不许偷看。两人写完便一同将香囊系在树上,同所有的祝愿一起随风飞舞。
“你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楚晚宁看着缠绕在一起的香囊,觉得今日踏仙君的心思尤其多。
踏仙君笑着,握紧楚晚宁的手,很有几分神秘地说道
“你不知道吗。”
“我听人说,下雪天出来走,就能从黑发走到白头。”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楚晚宁愣了愣,他何曾想过能和心欢之人白首到老。从前,师昧未死,那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后来,师昧死了,墨燃变了,他便绝了念想。
未曾想,还有一日,他还能和墨燃走在一处,走在茫茫天地间,人影成双。
他们在红梅枝头停下。
他拉着他的手。
雪花簌簌而下,白首便在顷刻间。
踏仙君一直认真地看着楚晚宁,仿佛一缕头发丝都要仔细临摹。他想,只要将这人的样子仔仔细细地刻在脑中,那么往后就算是入罗刹地狱他也不怕了。
夜悄然降临,像藏了许久的陈酿,深沉又醉人,一路星光灿然,踏仙君脱下狐裘铺开,和楚晚宁一同坐在上面,又拿了梨花白,就着夜色对饮。
踏仙君忽然笑道“该送礼物了。”
他刚说完,天空一声乍响,金色的火花窜到天上,爆发出石破天惊地灿烂,让星光黯淡,江河无声。
紧接着,五颜六色的火花,摆出各种形状,十二生肖,牛郎织女,北斗七星,一朵接着一朵的绽放,像是永不落幕般精彩纷呈。
最重要的是,这些烟火落下时不见火星,反而化作了萤火,照亮了满城的热闹。
天上人间。
远远地,似乎在这都能听到城里的笑声。
楚晚宁怔怔地看着漫天烟火,这是他见过最盛大的烟花盛典,也是他期盼已久的祥和安宁。
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拿着梨花白还没有喝完半壶,已经迷迷糊糊地倒在踏仙君的怀里。
那些火花经久不散,在天空上变换各种颜色花样,最后化作了八个字
“此去经年,长乐无极”
楚晚宁睡眼朦胧,意识混沌,最后只听见身边声音果决而温柔
“楚晚宁,再见。”
腊月二十三。
无常镇,往生客栈。
楚晚宁醒来见到的是薛蒙。
“师尊你醒了,喝点粥吧。”
楚晚宁只觉得有些头痛,他揉了揉脑袋,神情恍惚“我怎么在这?”
“昨日夜里,有人留了纸条告诉我你在客栈。结果我下楼一看,你果真在。”
薛蒙坐在榻边,将手里的清粥舀了一勺,递到楚晚宁嘴边。
“我自己来吧。”
楚晚宁从薛蒙手里接了粥,脑海里一直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他和踏仙君昨日出门踏雪,看红梅,系香囊,踏仙君说要送他一份礼物。
接着就是满城烟火落下,璀璨如星河。他们在树下对饮,从来千杯不醉的他,昨日不过半壶,却恍惚地醉了…
楚晚宁恍然大悟。
是踏仙君。
原来他真正要送他的礼物,是自由。
“师尊,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薛蒙垂着头,睫毛下遮住噙满雾气的眸子,里面逐渐泛红,氤氲成片。这些年他成熟稳重了许多,可在楚晚宁面前,他似乎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委屈的孩子。
“对不起。”
他为没有及时救出楚晚宁而道歉,眼泪顺着脸颊砸到地上。
无人知道,昆仑山上,他亲眼见到楚晚宁闭眼的那一刻,恨不得立刻自绝于前。
楚晚宁看着薛蒙,当年的少年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劲松一般,他掏出怀里的手帕,像从前般给薛蒙擦脸,
“这么大人了,哭什么。”
他轻轻地拍着薛蒙的肩膀